从俘获的士卒口中得知,中行氏经过多时征战,又遭到围困,粮草已竭,人心不定。这时又得不到列国的救援,大家推测他们大概撑不了多久了。赵鞅因此觉得欣慰,在押运战利品回程的路上,他倚在车上对家臣说:“中行氏眼看就要灭亡了吧?”说这话的时候,完全忘记了后背的伤痛一般,面上露出欣喜之色。
那位臣下低了低头,正好让阴影挡住了他的脸,他以一种凝重的语调说道:“难道主君忘了,有一个智氏尚在朝堂吗?”
☆、第 7 章
荀瑶站在台阶下,隔着一层湘妃竹制的帘栊,望着堂中改换了新服的荀申。湘妃竹是产于南方的竹,主要是由吴国——有时也通过楚国输送到北方,每当天气晴朗,阳光从室外穿过青绿的帘栊时,金色的光斑和湘妃竹本身的墨点交织,显得异常斑斓灿烂。
由于并非嫡长一支,在父亲服三年丧期的同时,荀瑶只用穿一年丧服。不过即使是三个年头的丧期,也只是一转眼的事,这年春天,踏着布满露水、草木初萌的大地举行完祭祀,便除下了丧服,这正像枝头白色的积雪消融,绽出新花一般。荀瑶从去年开始就隐约听到丧期结束之后父亲打算立继承人的流言,他甚至来不及想想这消息的真假,就兴奋了起来。
荀瑶已经十几岁了,改换了发式,最近又在迅速地长高,在穿丧服的期间,不得不重新为他接续了几次袖口。与赵无恤不同,荀瑶虽然不是嫡子,但出身并不卑贱,况且,他是一个异常傲慢的人,他从不觉得身为嫡长的哥哥荀宵有什么地方能胜过他,虽然对父亲的选择结果感到紧张,但即使荀瑶在这场争斗中失败了,他也不会认为那是荀宵要比他强。
当少年的荀瑶受到传唤,从阳光下穿过帘栊,走到燃有熏香的堂中,他高大的身体好像使房室变得低矮了。荀瑶面上带着自幼就有的那种亲切、热情的笑容,向父亲行礼。因为是春天的缘故,就为他选择了淡青色、镶有浅蓝色飞鸟纹织花宽边的深衣,在幽暗的室内,少年背对太阳伫立,光从他背后投射过来,他的头发和衣衫边缘都流溢着一层金色,使得原本出众的姿容益加优美。
“大概不会有人不想亲近他吧。”家中的女眷曾如此议论他。
他的父亲回过身,静静地用欣赏的眼光打量了一会自己的儿子,向他点点头。
作为儿子,荀瑶很清楚他的父亲想要的是什么——他和祖父不同,不喜欢凶狠的手段和过分的野心,而欣赏平和、宁静以及文雅,从这点来说,荀瑶的长兄荀宵做得无疑很失败,荀申常常因为他的强硬和决绝而斥责他,觉得他过分狠毒,不适合作为宗主。
“如果把智氏交给你,你想有些什么作为?”荀申背着手,漫不经心地问自己的儿子,好像只是闲聊一个无关紧要的话题。阳光从帘外细碎地扑进来,无声地落在他低着的眼睫上,看上去有几分虚弱的意味。
荀瑶的神经立刻像弓上的弦一样绷紧了,他稍稍睁大眼,没想到最重要的时刻竟然毫无征兆地来临,不过马上又因为挑战隐隐感到激动。他思索了片刻,随即流利地答道:“按时举行祭祀,四季不绝;与诸卿共事时礼节适宜,进退有度;奉命出使则以国为重,不辱使命;侍奉国君应严谨克制,不犯差错。”
诸如此类的话荀瑶还说了一些,这确实都是作为一个优秀的正卿所必要的,但是关于如何壮大智氏,夺取土地,兼并诸卿——这些掩盖在礼仪和盟约之后□□的真相,他却并未提及,他猜想荀申或许不打算把这些作为立嫡的关键,而关于这些,年轻的荀瑶心中早有自己的想法。
他的父亲看似很满意地听着他说这些随口胡编的话,时不时轻轻颔首,忽然,在荀瑶短暂的停顿中,他轻轻地开口说:“你要小心赵无恤。”
荀瑶愣了愣,接着仿佛意识到什么一般,惊喜地笑了起来。
你要小心赵无恤,这显然是一种嘱托。在对预示着父亲抉择的嘱托感到欣喜的同时,荀瑶的微笑中也有不屑的意味。智氏和赵氏,这两个显赫的家族终有一天将在晋国分崩离析的土地上展开战争,这是每一个人都预料到的,因此智氏的人格外留意未来的赵氏宗主。他们认为出身低微的赵无恤既然能攀上这个位置,一定有某些过人之处。荀瑶对他们的议论不屑一顾,他清楚地记得赵无恤那十分平常的相貌,以及六年前下雪的初春,在谈及幸运时赵无恤神情的痛苦和黯然。他如此懦弱,甚至不配做荀瑶的对手。
“啊,我会的。”荀瑶微笑地对父亲说,若有所思而意味深长:“直到他死,我都会警惕他的。”
在父亲面前,荀瑶一直努力地塑造着一个温柔优雅又颇识大体的形象,但事实上,荀瑶从小就不懂得怜悯是什么,他在赵家第一次见到赵无恤时,就说了使对方窘迫的话。荀瑶不仅无法同情别人的痛苦,甚至还习惯于从中取得欢乐,他人的痛苦,对荀瑶来说不过是生活中的调剂品。
他的残忍、傲慢和富有野心,在祖父在世时就已培养起来,很早就有人从这个孩子身上看到了不幸的征兆,然而他的父亲却殊为喜爱他那副伪善的面具。不知是不是从祖父以及父亲的早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