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大宗师不过虚领顶劲,手中鼓震雷霆,一路劈上,如山势乱走,明纱氅衣舒舒卷卷,若仙禽玉羽,似瑞兽银鳞。
风耸动天,洪涛生雾,苍龙连轩而自跃,朱凤容与而来仪。
宫无后身形舒展,腕骨劲韧,剑路纤柔婉转,却在电光石火的招式辗转之间贯彻着毫无迟疑的自信与果决,流漓顿挫,一气呵成。绮袖从风,银缕交闪。时而间只毫厘,花气袭人,青烟红艳两相乱;时而赤练迢遥,星河欲转,剑势如幕散复收。昆吾剑锋峥嵘,一路披荆斩棘过去,牡丹谢尽而荼蘼又发,满地锦绣。这哪里是生死相拼,古陵逝烟只觉好一番品花邀蝶,分明是人间至美的风光无限了。
“还不够!宫无后……还不够……”像是迫不及待要拆开最后一层宝匣、一睹明珠。大器将成,稍欠最后磨砥;蛟龙腾跃,只差一笔点睛。
昆吾剑势突然绚练如绝,做冷欺花,将烟困柳。
金器对斫,声转清籁,祢衡鼙鼓,李凭箜篌。
宫无后觉得含辛茹苦究此一生,大概就是为了这一战。他曾经遇到那么多敌手,胜败各分,有人不堪一击,有人敷衍了事。只有这个人,把他当成荆山白玉九连环,一环一环理、一环一环拆。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千里独行,也会笑这一篇回文织锦密密麻麻,到底有谁来解。千秋月,潮寒波冷,大江沉默向东,回望鬼哭山穷,谁记得他折戟沉沙、江南落花?结果,还有一个古陵逝烟。他已吞并四境三元,又得元生造化球日夜修炼,但此刻只作最本初的抽剑截腕,横推格挡,筋皮骨肉,来复乾坤,朱虹过处,昆吾必从,绝不使你灰了心、丧了气、落了空。
登顶之际,即便是你的老师,一样可充作踏脚石。
呵,这一对师徒,一样都是痴人吧。
招式相累,恰如蹬阶访山,迂曲盘折,愈升愈高,则愈行愈险。初时尚且大开大合,石走云风;渐渐就成了狭路相逢,彼此留给对方的余地只在毫发间,全赖直觉,竦峭出于前,飞流奔于后,猩红一溅,根本看不出是谁的血,狰狞入土,仿如一挥而就的狂草,又如软红十丈的那架丹青屏风。越翠嶂千叠,复又削壁万仞,再行上去,已然红蝶漫天,栩栩扑翻,素袖如霓,汹汹走电。梯天超海,谁都不知将要走向何处。
俄顷昆吾虚位一收,如遁如藏,朱蝶蹁跹踟蹰,宫无后顿觉雷霆暂退,四海一清。继而玄黄相合,混沌不分,灵集中央,周天在握,但见白光一束,横如匹练,却是至刚至大,日吞月舍,直探天根。剑路如鹤翅,如游龙,闪转腾踔,渺然无定。
宫无后恍恍惚惚崩灵欲灭,又如冰壶濯魄,幽幽若若,魂不知其所止,眼不辨五色,耳不闻五音。
这便是大宗师的天剑了,故可以斩七情、绝六欲。
登此境,望古眺今,茫茫不见。
冷烟一袅,万相一空,原来是非常非常孤独、至死的孤独。
短短的一瞬,悲从中来,一恸欲绝,心脏沉痛地一跳,震得他嘴里发苦,一股血色涌出,汩汩难抑。
不为生者,不祭故人,只是凭着涌泉一念,一剑扫出。
红光缭绕,存想血泪,眼先于锋,神威照远。
古陵逝烟不觉骨折心惊,却也不知是悲是喜了。浑光挥落,无碍无停,舍弃了敌我之界,月溶于水,日化于烟。
剑者,百刃君子,无论多么刚猛的剑路,总还遵循着攻守张驰之道。但宫无后这一剑,浑然的攻势,已至纯粹。再观那招式,他从未见他用过,却又隐约地感到一种熟悉。翩蝶蜕然,霜翅舒展,腾虚拂霞,扶摇直上。
一斩黄沙忘天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