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氏何以苟存……”只见元子攸神色恍淡凄凉,眼眸散逸无光,可嘴边却笑得越发用力。元天穆就这样看着他,看着他颤颤巍巍支撑起躯体,看着他踉踉跄跄踟蹰而走,看着那马鞭曳地随行,而从元子攸口中不断翻滚着的那声声悉索叨絮,在元天穆听来,似是自语嗟叹、又似是埋怨忿恨,“元氏何以苟存……”
“元氏何以苟存……”
“太原王有令,请陛下入账好生歇息。”堵在门口说话的人是奚毅,只见高大威猛的他伸出右手拦住元子攸的去路,左手则紧紧握着宝剑,“陛下,请退回去吧。”
“太原王吗,”元子攸凄然一笑,而后将目光集聚至奚毅的眼眸,“我要见他,你让开。”
“陛下,”奚毅吞了口唾沫,“请你不要为难我。”
“奚毅,放行!”一旁的元天穆急声高斥道,“天子之言,岂有违逆之理?太原王不守规矩,你也不守规矩吗?!”
第九章,第三夜
中军大帐,尔朱荣,贺拔岳,高欢,一干将士。主座位上的尔朱荣精神恍惚、不自支持,俯首捂脸,久久不发一言,似是深有悔意。
左侧的贺拔岳见状,便上前请求杀高欢以谢罪。
右侧有人则劝道:贺六浑虽然愚蠢粗陋,言不思难,但如今四方多事,须藉武将,请让他戴罪立功。
“一切皆因我而起,贺六浑无罪。”
“将军……!”两边同时声起,“将军何罪之有?!将军无罪!!”
“好啦!”尔朱荣拂袖而起,“如今都是什么时辰了?”
“三更。”众人回道。
“那你们早些回去休息吧!我明天一早便向陛下请罪。”言毕,帐内一片静默。
随即,又听得帐外一阵喧闹嘈杂。
“又是什么事?”尔朱荣皱着眉头喊道,“打开账门!”
账帘被左右掀开之后,只见一人笔直站立。他虽衣衫凌乱,却挺拔鹤立,虽满面泪痕,却神色坚毅。他光着一只脚,将六根放空,隔绝那些鄙夷的眼神、隔断那些刺耳的嘲讽,一步步走到这中军大帐,又缓缓走到尔朱荣的面前,陵厉雄健,不可侵犯。
子攸?
似曾相识的悸动,狠狠叩击着尔朱荣的心扉。
噗通——噗通——
“尔朱公。见了朕还不下跪行礼?”字字铿锵竟皆出自于一个窘迫困顿、浑身泥淖的傀儡口中。而他悄然仰起的下巴,暗暗透露着他与生俱来、不容小觑的满腔沸腾狼血,此刻正在他起伏均匀稳定的胸膛中肆意翻滚冲撞。
宁为高贵乡公死,不为常道乡公生!杀了我,否则我将永远是你的皇帝。
“陛下……”
睽睽众目之间,只见尔朱荣缓缓起身,上前,伏地,跪拜,顿首,
“罪臣尔朱荣,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拜见吾皇万岁——!”
“拜见吾皇万岁——!”
“拜见吾皇万万岁——!”
不仅是帐内,连帐外的官兵也随着尔朱荣齐刷下跪叩首,山呼万岁。
星汉灿烂,笼盖四野,寰宇世界,亦只他一人仰天直立。元子攸深知,此刻他的身后,虽不再有元劭,元子正,但他亦不是一人
苟活。
紧掖着袖管内的马鞭,仿佛握着先祖的力量,“免礼。”元子攸将其化作嘴角边的淡淡微笑,“朕要与太原王秉烛夜谈,闲杂人等,皆速速退散。”
“喏——!吾皇万岁——!”
尔朱荣就如此这般伏跪颔首着,直到帐内仅有元子攸一人时,他也未曾抬头相见。
“爱卿,起身吧。”
“罪臣尔朱荣错至如此,唯当以死谢朝廷,望陛下成全。”
“呵……”只听元子攸轻笑一声,语调逐渐温软,“爱卿铲灭奸佞,以报先帝,真乃国之栋梁,朕岂能自毁长城?”
“罪臣不敢居功。”
“地上凉,起身吧。”
尔朱荣听罢,心中微微一颤,方才顿首一拜,随即缓缓起身。
“爱卿可有清洁衣物?”
抬头只见元子攸正坐主座,披头散发,冠冕搁在手边。对视之间,元子攸时不时拨弄着阻挡视线的额发,褐色头发穿越他的指缝,弯出自然的卷曲,纷纷垂散在他的颊边。
“……”
望着尔朱荣狐疑满面,元子攸便又轻笑道,“天子衣着污浊至此,成何体统?”
“哦,有。”尔朱荣回过神,伸手指了指里帐,“臣的衣物都放在那里。”
“嗯。”元子攸点了点头,便起身径直走进内帐,尔朱荣则紧随其后,跟了进去。
各怀鬼胎,互不相见。元子攸随意选了几件衣服,便将身上衮服一件件褪去,又叠好整置于一旁。
“这是?”坐在一旁的尔朱荣甚是眼尖,从衣服堆里拿出那根马鞭,“这是什么东西?”
“马鞭。”元子攸瞥了一眼道,“爱卿不识得马鞭么?”
“马鞭当然识得,但这马鞭……”尔朱荣低着头,将其把在手中仔细端详了一番,而后才郑重说道,“这马鞭的主人……不是陛下吧?”
“为什么这样说?”
“嗯……道武帝吧。”尔朱荣却自顾自答道,“或者,太武帝?更像是他。”话未说完,元子攸冰凉的手却搭了上来,尔朱荣顺势抬头,只见元子攸正冷冷俯视着他,身上竟一丝不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