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英格曼神父认为夜晚的江边太凶险,有枪的鸣枪,有刀的舞刀,他相信日本兵也不过如此了。于是,他和阿多那多副神父带队,教堂雇员阿顾和陈乔治护驾,穿小巷把书娟和同学们又带回了教堂。他向女学生们保证,等天亮的时候一定会找到船,实在找不到,还剩一条后路,就是去安全区避难。据英格曼判断,南京易守难攻,光靠完好的城墙和长江天险,谁想破城都要花个几天时间。
孟书娟在之后的几十年一次次地惊悚地回想:一九三七年十二月的中国首都南京竞失陷得多快呀!当时已经历了一大段人生的英格曼神父在自己的微观格局中误解了局势,使他和女学生们错过了最后的逃生机会。
这是一个致命的错过,它注定需要一场巨大牺牲来更正。
十三岁的孟书娟顺着阁楼口端的木梯子嘎吱嘎吱地下来。她的脚落在《圣经》装订工场的地面上,感到黏湿刺骨的十二月包囊上来,除了远处偶然爆出的几声枪响,周围非常静,连她自己身体的行进,都跟黑暗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此刻她还不知道这静静得不妙,是一座城池放弃挣扎,渐渐屈就的静。
书娟走在湿冷的安静中,她的脚都认识从工场这头到那头的路了。一共二十二张案子,供学生们装订《圣经》和讲经手册所用。现在跟书娟留在教堂的女同学大多数都是孤儿,只有两个像书娟这样,父母因故耽搁在国外和外地。书娟认为这些父母是有意耽搁的,存心不回到连自己政府和军队都不想要了的首都南京。
就在书娟赤l下身,站在马桶前,好奇而嫌恶地感到腹内那个秘密器官如何活过来,蠕动抽搐,泌出深红y体时,完全不清楚威尔逊福音堂的高墙外,是怎样一个疯狂y惨的末日清晨。成百上千打着膏药旗的坦克正在进入南京,城门d开了,入侵者直捣城池深处。一具具尸体被履带扎入地面,血r之躯眨眼间被印刷在离乱之路上,在沥青底版上定了影。此刻十三岁的孟书娟只知一种极致耻辱,就是这注定的雌性经血;她朦胧懂得由此她成了引发各种邪恶事物的r体,并且这r体不加区分地为一切妖邪提供沃土与温床,任他们植根发芽,结出后果。
我的姨妈孟书娟就是在这个清晨结束了她混沌的女童时代,她两腿被裆间塞的一块毛巾隔开了距离;她就是迈着这样不甚雅致的步子走到外面。哥特式的教堂钟楼在几天前被炸毁了,连同教堂朝着街道的大门一块塌成了一堆废墟,此后出入都是靠一个小小的边门。某处的火光衬映着那坍塌的轮廓,沦为废墟也不失高大雄伟。主楼跟她所在工场相隔一条过道,过道一头通向边门,另一头通往主楼后面的一片草坪。英格曼神父爱它胜于爱自己的被褥,自豪地告诉他的教民,这是南京最后的绿洲。几十年来供教民们举行义卖和婚丧派对的草坪上,眼下铺着一张巨大的星条旗和红十字旗。草坪一直绵延到后院,若在春夏,绿草浮载着英格曼神父的红色砖房,是一道人得童话的景观。东边升起了微弱的红霞。
这是一个好天。很多年后,我姨妈总是怨恨地想:南京的末日居然是一个好天!
孟书娟迈着被毛巾隔离的两条腿,不灵便地走回圣经工场。爬上楼梯后,她马上进入梦乡的和平。
天微亮时,女学生们都起来了。是被楼下暴起的女人哭闹惊醒的。
阁楼有三扇扁长形窗户,都挂着放空袭的黑窗帘和米子纸条。纸条此刻被女学生们掀开了。从那些小窗可以勉强看到前院和一角边门。
书娟把右脸蛋挤在窗框上,看到英格曼神父从后院奔向边门,又宽又长的起居袍为他扬着风帆。英格曼边跑边喊:“不准翻墙!没有食品!”
一个女学生大着胆子把窗子打开。现在她们可以轮挨着把头伸出去了,边门旁的围墙上坐着两个年轻女人,穿水红缎袍的那个,像直接从婚床上跑来的新嫂嫂。另一个被狐皮披肩,下面旗袍一个纽扣也不扣,任一层层春、夏、秋、冬各色衣服乍泄出来。
女孩们在楼上看戏不过瘾,一个个爬下梯子,挤在圣经工场的门口。
等书娟参加到同学的群落中,墙上坐着的不再是两个女子,而是四个。英格曼刚才企图阻拦的那两个,已经成功着陆在教堂的土地上。连赶来增援的阿顾和陈乔治都没能挡住这个涕泪纵横的先头部队。
英格曼神父发现工场门口聚着一群窃窃私语的女学生,马上凶起来,对阿顾说:“把孩子们领走,别让她们看见这些女人!”他那因停水而被迫蓄养的胡须有半厘米长,所以他看起来陡然增高了辈分。
书娟大致明白了眼前的局面,这的确是一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