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下一动,端妃一向剔透,不觉道:“重不重的也是皇后手里的太医诊出来的。”
端妃微微凝神,托腮落了一子,缓缓道:“正是如此……”
眉庄眉心拧起,嫌恶道:“皇后……谁知她葫芦里卖什么药。皇上还可说是疼肚子里的孩子,皇后只当是疼我的命罢了。”
端妃轻轻一叹,“我晓得你苦了那么些年心里总有疙瘩。只是现下既已有了孩子,那就什么也不要想,安安心心等着做母亲就是。”端妃停一停,“你只看我和敬妃,做梦都想要个自己的孩子,却始终不能如愿。”
端妃语气平淡,仿佛是在说旁人的事一般,然而内心的苦楚如何能向旁人说清。真正的痛苦,永不能溢于言表。
我执起一把小银剪子,剪去多余的灯芯,缓缓道:“这样和她说白了,真不晓得对她是好事还是坏事,我夜里都睡不安稳。”
端妃微微蹙眉不语,倒是眉庄别过脸道:“一辈子不知道,到死也是糊涂鬼,更便宜了旁人借刀杀人。”
我垂着眼道:“你倒不骂我坏了心肠。”
眉庄怅然一叹,“我倒盼着你我从来没有心肠。”
端妃轻轻抿了一口茶水,“十余年前,自我知晓自己被灌了红花再不能生育那日起,我夜夜不能安睡,一闭上眼便是噩梦缠身,醒来连枕头被褥都被泪打湿了。一个女人若无端被剥夺了做母亲的权利,乃是世间大痛;若连报仇也不得,反而每日被仇人蒙蔽甚至为她所用,更是奇耻大痛。”她顿一顿,“情愿清醒,也断断不能糊涂。”
我点头,抬首望向昀昭殿的方向,不禁担忧,“姐姐没瞧见昨日敬妃的样子,我真怕她会痛苦得发疯。”
烛影摇红,愈发映得端妃云鬓如雾,她沉稳道:“她不会。她在宫里活了那么多年,许多事司空见惯。即便落在自己身上,到底她也过了能生育的年纪,再痛也不会死过去。”
眉庄矍然抬起头,眼中有异样的光芒,冷然道:“我不知道敬妃如何想。但眼下若有人要害我的孩子,我必定杀她一千遍一万遍,叫她永世不能超生!”
眉庄自有孕以来,那股冷冽清疏之气淡化了不少,整个人皆被母性的安宁恬和气度笼罩,如一枚开蚌后的珍珠,熠熠有莹璨的温腴光华流转。
如今她说出这番话,足见她有多爱这孩子,哪怕她并不爱玄凌。
寂寂深宫,君王的情意并不足以维系终身,唯有孩子才是一生的依靠。
端妃气定神闲,“要死要疯也不会到了这个时候才去。见多了生离死别,才晓得好好活着有多要紧,敬妃还有你的胧月呢。”她挽一挽绫珠广袖,“只是心里有了恨,她已不是从前的冯若昭了。”
眉庄择了一个“如意连枝”的图案,望着远处微微出神,道:“她不是一个只有恨意的女人,她有胧月。”
端妃用玉搔头挠一挠头,温然看着我道:“你把胧月交给敬妃抚养是个很好的决定,于人于己,皆大欢喜。”
“但愿吧。”眼前一跳一跳的烛火,仿佛一口浮游的气息,孱孱跳动不已,“强行把胧月带回我身边,只怕这孩子会恨我一辈子。我情愿慢慢来,不至于他日相见无地。”
端妃颔首道:“确该如此,胧月那孩子是有几分气性的,勉强不来。”她淡淡一笑,“如今你也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我却还总有些疑惑,以为还是你刚入宫那时候。”
我微微垂首,望住墙上自己的倒影,看不清容颜是否依旧,只觉得侧影如剪,比当年清瘦了些许。人比黄花,其实连黄花也不如许多。
而一颗心,已是瘦到虚无了。
端妃神色有些恍惚,烛光熠熠,四处蔓延着一种秋夜萧索沉闷的气息,殿中翠织金绣的团花帷幕反s着沉甸甸的暗光,端妃忽而一笑,声音仿佛是从古旧的回忆中穿来,看着我道:“方才看你的侧影,真的与傅婕妤很像。”她道:“两年前,我曾与傅婕妤同在上林苑下了一局棋。”
我安静看着她,“姐姐很喜欢她?”
“不是”,她淡淡道:“我只是忆及你才肯与她说话下棋。”
我微笑,“傅婕妤真的那么像我么?”
“像你,也很像一位故人。”
我低头默默,“我知道。”我转头看着窗棂上“六合同春”的花样,明明是吉祥欢喜的图样,心下却只觉黯然,“真的很像么?”
她点头,“我没有读过书,却也知道咏雪词。傅婕妤是‘撒盐空中差可拟’,而你则是‘未若柳絮因风起’,形似与神似之别而已。”
我想起前事种种,更是恻然,“撒盐也好,柳絮也罢,终究只是像雪罢了。”
“我只是提点你一句,像雪并不算太坏的事,——你自己细想去罢。”
我低头不语,只怔怔托腮仔细品味她话中深意,眉庄看我与端妃一眼,道:“你们越发爱打哑谜了。”她停一停,“我只知道傅如吟入宫那一日,所见妃嫔无不色变。宫中纷传她像足了你,直疑心是你家姊妹。”
我讪笑,“像我,也足以叫人害怕了吧。她自己可知道与我容貌相似?”
“皇上专宠如此,人言纷纷只怕捂上耳朵也躲不过,她怎会不知。”眉庄看一眼端妃,静静道:“她恨极了像你,而像你,是她获宠的惟一资本,她不敢也不能舍弃。”
我念及五石散夺宠一事,心下警醒,低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