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文长哪有招架之力,只在心里为自己的弄巧成拙狠狠地骂了几句,强打精神跟他们去了。
苏海阳校长的办公室早已被层层叠叠的大字报糊得面目全非,连办公桌藤圈椅洗脸架上也贴满了大大小小的纸条纸片。每张大大小小的纸上,都写着那些有雷霆之力的话语:最后通牒,严正警告,打倒,投降,灭亡,死路一条,誓不罢休——他们三个人进去的时候,苏校长正一手撩起从文件柜顶上悬下来的大字报,一手从文件柜里掏出一叠材料。
张丽娜冲进去,大喝一声:“苏海阳,干什么勾当!”
苏校长将手上那些材料放在办公桌上,一字一句地说:“我在清理这些年来的材料,这些材料很重要,需要的时候,我会将它们移交给学校的其他负责人。”
杨mī_mī喝道:“我们现在就是学校的负责人,不需要你移交,我们接管了。我们会从中清理出你反毛主席的罪行的。”近两月来,杨mī_mī从一个只打篮球不问学习成绩平平默默无闻的学生,变成了一个叱咤风云有胆有识的学生领袖,他的豪情与才干让许多同学为之倾倒,视为榜样。他的语言一下子变得犀利而又幽默,很像《列宁在十月》中的那个揣着一把梳子不时拿出来梳梳头发的克里姆林宫卫队长马特韦雅夫。
苏校长听杨mī_mī这样一说,多少有些诧异,他将那些材料在桌子上整理整齐,然后说:“我希望上级来和我做一个正式的交接,这些都是数十年来无数教职工的心血,还有历届毕业生——”
杨mī_mī打断他的话,冷冷地说:“我们就是上级,今天已经不是你移交什么材料的问题,而是你彻彻底底坦白你的罪行的最后时刻。”就在这时,一直在一旁冷艳旁对的张丽娜突然大喝一声:“苏海阳,低头认罪!”说着,她一把拉住苏海阳,将他从他的办公桌后面狠命扯出。然后,她伸出手,指着苏海阳喝道:“苏海阳,低下你的狗头!!”
苏海阳缓缓地看了下张丽娜,将头微微低下去。
齐文长清楚地记得,就在苏海阳低头的那一刹那,他突然感到一种恶心,一种纯心里上的恶心。苏校长的头发硬全白了,但依然浓密。他低头的时候,一片白花花的头发扑在他的脸上,和平日高傲严峻的苏校长,顿时判若两人。多少年来,同学们就很难见到苏校长的笑容,更难听到他说几句柔和的话。大家对他是又惊又怕,连所有的老师都是这样。如果有一天,你和苏校长相遇,他突然喊道你的名字——奇怪的是,他似乎不合学生来往,但却知道每一个人的名字——然后拍拍你的背说,你很不错,继续努力!那个学生就会如领了天赐一样兴奋得无以复加,并由此真的越来越有出息。
彷佛那一拍和那几句咒语般的夸奖给你注入某种魔力,你必须不断努力,你真会永远不错。齐文长是从另外一所学校转到市一中的,刚来的时候,他便听同学说苏校长拍人是极准的,只要经他一拍,准保不是清华就是北大。
齐文长曾经暗暗祈望,哪一天也能被苏校长这么拍一下子?但进校后,见到苏校长的次数屈指可数,除了开学典礼,苏校长从来不在公开场合讲话或者作报告。他也不去班上巡视,但所有的老师同学都能感觉到,这这个偌大的校园里,苏校长无处不在。他一年四季都是衣冠楚楚,哪怕是炎热的夏天,也从不穿短袖凉鞋。他那一头银发闪耀出一种特别慑人的光芒,远远地向你飘来的时候,你便不敢大声喧哗了。而现在,就这么一个神灵般的人物,顷刻间不得不低头!
杨mī_mī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坐到苏校长那张古旧的藤圈椅上,张丽娜和齐文长一边一个在办公桌的两端坐下。按杨mī_mī的事先吩咐,齐文长拿出纸笔,做审讯笔录。这阵势,很像苏联电影中审白匪的样子。杨mī_mī穿一身洗得发白了的斜纹布军装,扎一根牛皮武装带,章一套上去便显得格外英武。他剪了一个简朴而又高贵的平头,浓眉大眼,神色刚毅而又沉着,满溢出一股神圣的光彩。杨mī_mī的父亲是军区的副参谋长,军阶在全校红五类中排名第三。张丽娜的父亲级别虽然不低,但因为是地方干部,便显得单薄一些。尽管张丽娜也弄了一套旧军装穿在身上,但总不如人家军干子弟穿了看得顺眼,多少有点做作的味道。齐文长更加不是角色,就穿着学生装。因为这种服装是谁都能穿的,便暗暗有些懊恼。好在他也有一只章,用以区别别的学生装。
三人坐定以后,便开始审问苏海阳校长了,由杨mī_mī担任主审,张丽娜担任副主审,齐担任审讯记录员。
杨mī_mī先喊一声:“苏海阳,低头!”苏海阳将头垂得更低一些。
杨mī_mī问:“叫什么名字?”
他不是喊了名字吗,怎么又问?齐文长有些诧异,但还是如实记录。
苏海阳校长回答:“苏海阳。”
杨mī_mī问:“化名?笔名?曾用名?”
苏海阳答道:“没有。”
杨mī_mī冷冷一笑:“欧尼尔是谁?”
苏海阳校长回答:“这是我在美国留学时用的名字,学校要求每个华人学生都要起个英文名字,回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