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她又指指那个放点心的小几,“就像是皇帝刚刚吃的这奶油蛋糕,并不是李鸿章孝敬我的原物,而是我叫御膳房按着洋人点心原样仿着做出来的。外表看上去跟洋人的相差无几,可吃起来完全不是那个味儿。如果皇帝明明吃着不对,嘴里还硬撑着说好吃,到头来苦的只有自己……懂么?”
光绪咀嚼着慈禧的话,抬头再仔细些看她,才猛然发现她脸上被细粉遮盖的道道皱纹竟是这样深了,恍惚间心口一紧。却看慈禧欲站起身,刚要起身去搀,又被她按下了。慈禧自己踱到小几前,略略踌躇,挑了一碟山药豆沙卷,又坐回光绪身边,“我记得,这是你小时候饿得管不住自己,跑到太监屋里偷吃过的,我还为这事儿罚了你跪……现在你长大啦,这些个事儿就都让它过去吧,喏,想吃就吃吧,多吃。”
光绪咬咬嘴唇,颤抖着从慈禧手中接过来,大口塞进嘴里。
“还是咱们自己的点心好吃吧。”慈禧笑了,她那金丝镶嵌的指甲套顺着光绪的头顶抚下去,停在那个珐琅银卡子旁边,“傻孩子,慢点吃,别噎着。”
为慈禧亲自侍了午膳,又等她午觉起来辞了别,等到光绪回到宫里时,已经是哺食时分了。都没有等到换下朝服,也没有用晚膳,他就急急地宣来了翁同龢,师徒二人一直在东暖阁谈到亥正更响,他才命下人送翁师傅回府。
然后,他连从椅子上站起身到矮塌上躺下的力气都没有了。就这样把整个上身倚在厚重的檀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嘴角却似挂着浅笑。
“万岁爷……”兰琴怕他就这么睡着了,端过来一盅红枣小米粥,温着放在旁边小几上,微微欠身轻声叫着,“万岁爷您多少用一点膳吧。”
“亲爸爸她……”光绪只是以同样的轻声自语式的说着,“……她信我了……”
忽感到一阵心酸,兰琴便不再出声,转身想退出去。
“小兰子。” 光绪忽叫道。
“是。”兰琴就又回来,立在光绪案前。“万岁爷。”
“今儿个亲爸爸问起朕这个银卡子了,喜欢得紧。”
“为万岁爷分忧是奴才分内应做的。”
“什么时候你学的跟他们一样说话了,”光绪带着笑意道,“一点都不像你了。”
“奴才是打心眼儿里头替万岁爷高兴。您多少喝点吧。”兰琴端起旁边温着的粥,抵到光绪眼前。
光绪接过小盅只喝了两口,“朕吃不下,明儿个叫起儿回来再好好用膳吧。”他放下小盅的手仍是有些抖的。
兰琴清楚地记得,甲午一战之后马关条约用完玺,光绪拿起玉玺就往自己左手上砸,左右底下人抢都抢不下来,光是给他换药就换了两个月。为了一纸条约,他差点废了一只手——大清国难、百姓受苦,十指连心,他比谁都疼。三年了,到现在那只手依然拿不得一点重物,每逢阴雨天都会隐隐作痛。
兰琴撤了小盅,遂吩咐侍衾的准备床铺,叫底下人给预备洗漱,自己给光绪宽衣。请下佛珠,卸了腰带,脱下朝服、衬里,然后才摘下头上的莲花银卡子,解了辫穗,小心把辫子拆了,拿梳子拢顺。待伺候完洗漱,光绪在床上躺下,兰琴把被子给掖好,最后放下床帘,退到寝室外。
当晚本不该兰琴值上夜,但他打发当晚值班的歇了,自己立在了寝室门旁。
——就像兰琴预感的一样,光绪几乎一夜未眠。
这一次,他要的“同意”真的来了,来得如此迅速而痛快。仿佛幻象一般地浮在眼前。可它同时又是真实的,还带着亲爸爸滚烫的热泪,滚烫的无法触摸。他怀疑是不是自己发烧了,或是做了梦。他甚至不敢入睡,他怕如果沉沉睡去,这惊喜就会趁他做梦的时候悄悄溜走;他怕等到明天早上,太阳依旧会从颐和园升起,而他自己,依旧是那片薄薄的晨雾,剩下的只有等待,等待自己被太阳的万丈光芒吞没、消逝为乌有。
就像是被囚禁了多年的犯人,刚刚被解除锁链的时候,反而不知道手脚应该如何去伸展了。甚至,走到牢房外面对于他来说,都是件需要很努力才办得到的事情。僵硬太久。被束缚得太久。反而习惯于这种枷锁,而惧怕起了自由。
于是他开始试着让自己往前看,如果这一切到明晨都没有消散的话,他该做些什么呢。可偏偏在往前看的同时,总有那么几个瞬间,让他差一点就要开始回想自己的二十八年人生了——失却父母疼爱的、无谈快乐童年的、婚姻不自主的、傀儡似的二十八年。但他强迫着自己,把统统的不愉快都抛却到一边。在即将重整大清乾坤的前夕,自己又有什么理由仍旧抱着过去不放呢。
今天,应该高兴啊。
然而不知是为何,立在寝室外的兰琴,却在这一夜听到了帘内一些奇怪的声响,断断续续,在没有月光的暗夜里颤抖着。
夜已经很深了,仲春的风却仍是带着微微寒意。兰琴打了个寒战,裹了裹蟒袍,却摸到了怀里鼓鼓的东西,掏出来一看,原是白日里老佛爷赏的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