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自言自语了,快把我弄出来。”
书生应了一声,回过身去拆掉书箱上的绳索。就在转身的瞬间,画中的男子突然提笔在那小小的画卷上涂了一笔。
书生若有所觉,侧过头眯眼看了看画卷,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在桌上空白处摆开的又一套笔砚,表明书生也是一名画师,但他的书箱里并没有纸,只有数个蜡质化生童子——经西域而来的高僧们用奇妙而优美的语音称其为“摩诃罗”,是孩子们和求子的贵家娘子们喜爱的珍玩。大部分都没有上色,手掌大小,圆头圆脑且憨态可掬,只有一个与众不同:这一尊化生已经不能被称为童子,他身材颀长,肤色白皙如玉,眉眼口鼻栩栩如生,头顶有乌黑的发髻,身着绯红的翻领圆领袍,若不是只有男子手臂长短,看起来就像一名风度翩翩的俊美郎君。
此时这尊化生童子正挥舞着修长的手臂,暴跳如雷:“说好的只走一刻便到呢?你这不是足足走了一下午!天都快黑了!我在箱子里憋得快死了!”
“是我不好,没想到天象有异,忽然大雪封山,只好徒步上来。”书生好脾气地解释道。
“李声闻!你为什么非要徒步上山,你不是——”
被唤作李声闻的书生捂住化生的嘴,作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嘘,天黑了。”
他站起身,依旧抱着那化生童子,合衣躺倒假眠。天色确实已暗,染墨的天光从窗纸透入,一点点爬上李声闻的衣裾、襟袖和眉梢。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突然灯火通明。李声闻微微皱了皱眉,在灯火中睁开眼睛,看向窗户。床上并没有投下屋檐和灯笼的影子,也没有人的影子,那灯光好像突然出现,映入窗棂。
但那光中游有睡莲浮萍的影子,水光粼粼,像一幅会动的水墨画。
一直正襟危坐在他怀里的摩诃罗目光灼灼地仰视他的下颌:“起来了?”
李声闻像抚摸小孩一样摸了摸化生童子的头顶,起身整理了衣冠,推开门来。
画院有曲水相绕,涓涓翠流在院中汇为一潭清池,时值隆冬,池水却未结冰,仍在通透的灯火中流动。池上生着西域来的绮丽睡莲和点点绿萍,而灯火就来自池边茵茵如织的碧草。
这草叶片纤长,和三月郊外的嫩草形貌相仿,只是周身多了灿灿金光,像一条天火落在水边,照得院中亮如白昼。甚至北风卷过,点点灯光扶摇而上,萤火般舞于夜空之下。李声闻手上顺毛摸着摩诃罗的头发,喃喃自语道:“李天王……”
“嗯?”
“你看池水里是不是有幅画?”
李天王挣开缠住他四肢的衣料,探头望望:“哪有画?不就是楼阁的倒影?李声闻你瞎了罢?”
李声闻一言不发,只是撩起衣摆在池边跪了下来,身后点了点池边一处飞檐倒影:“你看,这飞檐上缀着金铃,和画院中的形制不同。”
池中影影绰绰的楼阁应声而碎,以他的指尖为中心,漾开一圈圈波澜,连带着周围的山水之境都扭曲变形。李天王大声嗤笑,吓得李声闻手一抖,把他丢在了地上。
化生童子并不是什么结实物件,就算李天王用料特殊也一样,当下脖子转了一百八十度,没了声息。李声闻很抱歉似的道了句:“抱歉,一时看痴了。不过这水中画技实在惊采绝艳,要是能结识这画师该多好。”
“小郎君也是来求学的画师?”
李声闻连忙转过身,眼前是位清瘦老者,正拈须注视水面,身边跟着个年幼侍童。
“在下久仰洗墨画院大名,特意来拜访,不想白天院中无人,恰逢风雪正烈,一时情急便不告而入,请主人恕罪。”李声闻咳了一声,将手揣进袖子里。
老者笑道:“只要你说得上来,眼前这池子叫什么,哪来的典故,老朽便看在你一片诚心的份上,原谅你。小郎君,你看如何?”
李声闻瞥一眼池水,缓声道:“依我看,这就是洗墨画院引以为傲的洗墨池。据说是画院五十年来数代画师日日在池中洗砚,致使池壁浸入颜料之色,洗之不去。圣人喜于院中画师刻苦,效仿王右军、陶渊明之事迹命名为‘洗墨池’,又改画院名为洗墨画苑。”
“不错,果然是诚心求学的后生。”老者长笑道,“近日院中画师痴迷于描绘夜明芝盛景,因而昼伏夜出,白日不见人影,夜晚围到池边作画。希望没有吓到小郎君,老朽便是院长,有什么不懂问老朽便是。”
李声闻虚以委蛇:“学生李声闻……想问下池中画是何人所作?为何能浮于水面而不散?”
“你识得那是画?”院长和声道,“正巧,他出来了,你且看他如何作画。”
第2章
院长所指的人是位文质彬彬的青年,他身着华贵的锦衣罗袍,走到院长身边跪坐下来,调磨好丹青,便用牙尖咬着笔神游天外。不知多久,他才抬起手腕,笔走龙蛇地沿着池水中隐约的线条描摹起来。
他的画笔所过之处,池水青红氤氲,像是泛起浑浊泥沙,停笔之后,池水更是混沌一团,不知所谓。但那青年画师却心满意足地收起笔,拾起身边的布匹,将其展开铺向池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