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不过大难当前,我们还是有心情了再一叙情谊吧。中央做出了什么指示?”
“死守锦州。”
“哦,还是这句老话。那中央有实际行动没有?退守锦州以来,我们不断向中央要钱要人要枪,你带来他们回应了么?”
“……资金、兵员与弹药,都还在筹备之中。锦州之战一触即发,也不知能否及时运到……”
沈阳稍微燃起的一星希望,被天津逃避的眼神和话语一桶冷水下来,浇得干干净净。
“你别说了。”沈阳挥手打断,“全是敷衍。本来我说南京亏欠我、该送上门让我揍一顿只是气话,他没犯错,我也犯不着惹他。但我现在真的想动手了。”
“他也不容易……党内分裂,粤系紧逼,c又在此时刻组织国民暴动,扩张苏区,他要不是分神乏术,就不会找我而是亲自北上来见你了。”
“不,他就算有空也不会来见我的。我也不想见他。”沈阳的回答斩钉截铁,包裹着一丝脆弱的骄傲与无奈的自嘲。
他闭了闭眼,再看一眼天花板。上面裂开几条细缝,黑洞洞的像能把人直吸进去。
“从事变当天,我就起了一些恶毒的想法,盘踞在心里,像一条毒蛇靠吸食我的愤怒为生,所以我怎么想消灭它都是无能为力。你说,天津,东北军虽然在中原大战时助了现政府一臂之力,让国家至少在表面上统一了,但除了换上青天白日旗、改信三民主义,原来的势力范围从没拱手让人。我实在是止不住去想……中央先叫我们死守锦州,又不肯送来一毛钱,是不是苦思冥想许久,终于逮到机会,能借日本人之手置东北军于死地了?”
听到这番发言天津无法再维持镇定,从沙发椅上一跃而起:“你有这种想法我可以理解,沈阳,可千万不要真相信了!九一八惊变,连失三省,要悲愤也是全中国的悲愤,不单单是你们东北人独享!我们也痛心,痛心得和你们没有区别!退一万步,就算中央看东北军不顺眼,用关东军取代东北军的想法也绝不会有,只有天大的蠢人才想得出这出馊主意!”
话一落地,天津就有点后悔了。沈阳情绪不稳,一时激动说出的话不好当真。反正也没有第三个人听去,倒是他小题大做了。
他想安抚两句,沈阳情感的水坝等不及他加固,就溃堤了。
“你们痛心,我信。痛心得和我们没有区别?我才不信!”要激动干脆就激动到底,沈阳揪住天津衣领,一把拉前,“丢掉的不是你的家,你怎么可能和我们一样痛心!”
你怎能明了我的感受,你怎能体会我的痛苦?
本质上,沈阳生来就没那么多弯弯绕的肠子,他喜欢直来直去,说一不二。不屑于损人利己的权谋,也不爱掺和腥风血雨的内斗。即使发达了又平淡了,盛京的光辉升腾起来又收敛下去了,一棵早已长成型的树无论怎么弯折,都还会弹回原状。日本势力渗入东北的日子多一天,他就对这些脸上笑得比谁都真诚转过身比谁都奸诈的对手多一分咬牙切齿。他之所以从了不抵抗指示,拉着一帮还来得及拉走的家人东躲西逃,吉林城下那汉奸要他滚蛋他就滚蛋,发现齐齐哈尔没来一点矛盾之情都不表露,最后不发一枪一炮躲到辽西锦州这一块弹丸之地,还不是因为他不只是辽宁的省城,还是东北四省的主心骨。他身上系着太多同胞的生命,牵一发而动全身。想做的不能做,不想做的偏得做。
他整个人都快被撕裂了。
困扰他的不止于此。9月18日关东军夜袭北大营,总部判断不会是大规模的入侵,不可受其挑唆中了圈套,他认了;侵略者大摇大摆晃进沈阳城还要把他抓起来看住,他逃就是。这都不是凭他本心做出的事情,他要逃,也该是摸进军械库偷把枪出来宰掉十几个鬼子再跳上骏马扬长而去。但他只是带着几个弟妹,打扮成农民,悄无声息地溜了。他把一路积攒的怒气压在心底,不断告诫自己要相信上面的话,等到了锦州,暂时安全,再用撤退过来的东北军跟关东军拼个鱼死网破。最好用和当初关东军侵略一样快的速度,把失地全部收复回来。
到时,他要第一时间赶到吉林身边,问她有没有受到虐待,再捏一捏那个一直很懂事的长春的脸。然后一边给齐齐哈尔来上狠狠一脚一边痛斥,你敢公然抗命,我叫你断子绝孙!
断子绝孙……他们这些人何来子孙一说。
在仅有的几次熟睡里,他梦到这个场景,笑了。
他能忍到现在,只是因为他存着反攻的希望,那希望太明亮、太可亲,听上去太有可能实现了,太叫他放不开手了。但这份滚烫到放进嘴里能把舌头烫伤、承载了下至贩夫走卒上至政客将军太多人心愿的希望,全都建立在一个非常不稳定的基座上:东北军能打败关东军。
沈阳习惯直线思维,与不动脑子是两码事。他理解总部的心思,才会第一时间予以认同并选择最明智的开溜。张作霖苦心培养的东北军,尽管曾逐鹿九州,尽管曾风光无限,尽管曾一度入主北京政府,尽管曾在中原激战正酣时不发一枪就结束了战局,面对国外列强的铁骑,它是脆弱的。
不是没有过摩拳擦掌,想到与列强争锋。两年前中东铁路纠纷引发中苏交火,他虽心里责备少帅轻开战端,也确实想看一看大规模整顿后的东北军能发挥到何种地步。【注6】结果,损兵折将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