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扬起下巴,露出坚毅的下颌,淡淡地说:“阿爹既这样喜欢与梓宫同居一室,往后余生,还望你精雕细琢,将这棺材雕得举世无双,也不枉费你花这点子心思。”
他想问皇帝为何要杀了他的母亲,他想问为何皇帝这十年来处心积虑,又想要杀掉他。
可在太子抬眼,看见昭阳殿正中的那具棺材的时候,却终究将满腹的疑问压下。
众生皆苦,谁也逃不过。
三十年前一场兵变,卢家男儿从此人人皆苦,人人皆不得善终。皇帝活在这世上,何尝不是在刀尖上讨生活。
皇帝由最初的恐惧,生出无穷的贪欲。又因无穷的贪欲,而回到了最初的恐惧。
太子亲手合上昭阳殿的殿门,将他父亲的哭喊和哀求关在了身后。
而太子转身的一瞬间,看见了一个久违了的故人。
长身玉立,面容姣好,白皙的脖颈微微伸长,露出牛乳般的肌肤。
依旧低着头,依旧一副任人宰割的柔顺模样。
“裴……安……素……”太子一字一顿地说,声音仿佛从喉咙深处传来。
裴安素轻轻弯下膝盖,冲太子行礼,仪态万千,端庄贤淑,挑不出半点错处,神情亦没有半点恐惧或是波动。
太子更激动些,三步并作两步冷冷站在裴安素身前,刚欲开口,却瞥见她的手中揣了一件物事。
薄薄的一册书,蓝色的封底,白色的封页,曾在他的怀中渡过无数个日夜。
裴安素抬起眼睛,与太子直直对视,半晌,将右手中的书册轻轻一扬,淡淡问:“这本《圣祖训》……不知殿下可还熟悉?”
第129章 明白
无数念头如暴风骤雨般袭来,猝不及防击中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圣祖训》为何会出现在裴安素的手中?泰安与他春宵一别之后,到底是去了哪里?裴家是否知道泰安的秘密?
像是一张朦胧的巨网由天而降,罩在太子的眼前,让他无法呼吸。
这是最紧要的关头。
太子的身姿宛如雕塑,一动不动,可是黝黑的瞳仁却几不可察的巨颤,泛白的双唇一丝丝泄露着他心底最深的恐惧。
裴安素适时补上最后一击,毫无畏惧地抬起眼睛,笑着问他:“殿下可想清楚了,江山与情义,您要选哪个?”
她眼中的轻蔑几乎不加任何掩饰,带着不可一世的傲气。
太子骤然回忆起,在过去曾与她相遇的无数次场景之中,她低垂着的白皙脖颈;眸光埋得更深,甚至从未如今时今刻一般与他对视。
以往只当她受礼教所限,是端正肃穆的京中贵女。如今回忆起来,莫不是怕她目光流转,泄露了自己最深的心意?
太子缓缓闭上了眼睛,轻声说:“初次北伐之时,光禄大夫沈知云劝诫秦缪勿将亲女嫁入东宫,醉后呓语说太子已是半截身子入了土的死人。沈家同属清流一党,与裴家自来交好,可是那时便知晓这一场局?”
他那时出征在外,生怕自己军中混入奸细,只格外留心衣食住行,饮食淸淡,恨不能连盐都不加只求保留食物本味预防下毒。
泰安陪在他身边,变换了法子为他洗手作羹汤。军中日子苦楚,他有佳人相伴,却过得甘之如饴。
裴安素但笑不语,侧身将书册一页页翻开。书页翻动发出沙沙的声音,却像是催命的鼓点,一下下落入太子的胸膛。
“我初入宫时,太傅待我如父,悉心教导关怀备至,甚至不惜将你下嫁予我,全力支持。”太子轻声说。
这么多年,无论多少次血淋淋的证据摆在面前,他都难以相信太傅对他早存杀机,概是因为当中做不得假的情谊。
“太傅态度大变,仿佛一夜之间。前一日里还在与我笑谈大婚之后领职礼部的事宜,第二日的中秋夜宴,却果断将我骗出毁我声誉。”
中秋夜之事,早有皇后替他查明。
乳娘杨氏为太傅指使,席间太监为太傅安排,将太子带中。若不是皇后机警提前示意,怕是当晚便会有太子秽乱后宫的场景被众人目睹。
太子落难,幽闭清凉殿闭门思过。而朝堂上的裴太傅却像是打了鸡血一般,连给太子解释的机会都不曾,撞柱自白只求退亲。
若非皇后聪明,借力打力对太傅暗下杀手,太子就算当真是剖心救父,也再没有了转圜翻身的时机。
太子苦笑着叹息:“太傅一夜之间态度大变,是因为他知道了……我已是个废棋?是因为在他眼中,我无论再如何悉心教导,都已是必死无疑?”
是因为太傅知道了太子必死的事实,认定了他是弃子,才会急于找寻太子身上的污点来与他退亲。
“中秋夜宴之前,裴太傅知道了我必会死去,无力登基一事:而他与我见面之后,曾经见过的宫中人便只有----父皇。”太子淡淡地说。
看吧,真相其实那么那么得简单。
想杀他的人,是皇帝。
而裴家,知道了这件事,将他看成了拖后腿的弃子。
一向疼爱他的太傅欲与他解除婚约,不惜设局陷害他的声誉,亦要与太子解绑。
太子心中一片悲凉,可是悲凉之后,又是难以抑制的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