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刚过,太子的车驾便从朱雀门中缓缓驶出。沙苑随侍太子身边,而东宫率卫李少林亲自领兵,前后二十余位侍卫跟随。
而时隔整整三十载春秋,泰安又一次离开了皇宫。
出宫门的时候,她扒在他领口,下意识地回身一望,只见两扇朱红色的宫门在她面前缓缓合上,感到没由来的一阵心慌。
路上,她一反常态十分安静,倒惹来小太子压低声音数次追问:“怎么了?你自己闹着出宫,现在又不开心吗?怎么一直不说话?”
泰安回过神来,立刻掩了下意识的心虚,小声嘀咕:“…出宫前明明是你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不要露了马脚,怎么我这么乖巧听话,你倒不满意了?你说你这个人,是不是太挑三拣四了些?我怎么做,你都不满意?”
她叽叽呱呱聒噪起来,小太子却霎时熨帖许多,听着她麻雀一般恼人的絮叨,倒似心口一块大石落了地,仿若体味到生机盎然的烟火气息。
泰安预料的不错,小太子一早出宫果然并不是直奔陈府。而是东城绕了一圈之后,拐进了故太傅裴家。
太子妃裴安素像是早知他会前来,亭亭玉立地等在偏廊外。
她仍在孝期当中,衣着素净,乍看平平无奇,可细细一看便能分辨,她藕荷色的长裙之上,用几不可查的银色细线绣出朵朵梅花,与她一身傲然的风姿十分相称。
一年未见,她削瘦许多,原本圆润的下巴露出略有些凌厉的线条,而她为了掩饰那略有些突兀的锋芒,特意梳了双环垂髻贴在脸侧,平添许多娇俏。
而同样一年未见的小太子,因这一年中衣食富足,拔高了许多身量。喉结尽显,下巴微青,腰身仍是少年的修长,肩膀却宽厚许多。
两人站在一处,仿若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裴安素抿了唇角,对小太子盈盈一拜,露出纤细雪白的后颈,一举一动无可挑剔,好似曾经千百次地演练过。
“殿下可还好?”她微微偏头,“听闻殿下将赴寿宴,不知寿礼可曾备好?若是不曾,奴倒有一物,可供殿下贺寿之用?”
小太子了然垂眸,露出温文尔雅的笑容:“愿闻其详。”
裴太傅两袖清风,死后更是人走茶凉。裴家嫡子早丧,唯有庶子支应门楣,一家上下拿主意的,到头来还是太子妃一人。
裴家家底不丰,家中字画虽多,却万没可能拿出什么像样的贺礼。
可此时的裴家正厅中央,分明摆了一艘三层的群仙祝寿象牙龙船,雕刻精细寓意极佳,用作贺礼再合适不过。
价值不菲,绝非裴家的手笔。
而在那象牙船雕旁边,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身量高挑,样貌娇俏。
小太子静静看着,心知肚明这牙雕龙船必是秦家送来示好的贺礼,而船边的少女,则是客居裴府的秦家二小姐。
他未来的太子良娣。
“本来只想带两瓶御酒。”小太子微笑,扭身对裴安素说,“既然你想得这般周到,那我便恭敬不如从命,借花献佛了。”
裴安素恰到好处地低头,温柔地应诺,徐徐转身吩咐家丁,寥寥数语便将一切安排妥当。
她行事稳妥,挥洒自如,衣饰妥帖,表情完美,宽和大度,举手投足间与宫中母仪天下的皇后,十成十地相似。
小太子有着一刹的恍惚,一股寒气自尾脊窜上,让他不寒而栗。
待回过神来的时候,小太子的右手已下意识地捂上胸口,泰安藏身的那块地方。
泰安一时不备,小声哎呦了一下:“好生生的,你摸我干嘛?”
熟悉的语气,瞬间便将小太子拽回了啼笑皆非的现实。
他轻咳一声,眼神掠过裴安素的背影,小声怼泰安道:“怎么说话呢?半点公主的样子也没有。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他朝着裴安素的方向努了努嘴。
泰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重重地哼了一声,半点不退让:“你先看看,跟她在一起的你,和跟我在一起的你自己!”
“和她在一起便君子如玉温润和煦,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便小肚鸡肠…哼!温柔小意谁不会啊?我又不是后宫争宠的嫔妃,犯的着吗?”她气鼓鼓地回。
听着听着,小太子忍俊不禁抿唇一笑。
她成日里看着傻乎乎的,大事上倒还想得挺明白。
这话说得半点不错。
泰安的确“不是”后宫争宠的嫔妃,正如裴安素“是”一样。
天从人愿,求仁得仁。
看似各怀心思花枝招展的窈窕少女,其实不过是皇权之下拼命挣扎求生的蝼蚁。
太子妃将诉求摆得这样明朗,小太子如醍醐灌顶,终于明白了含章殿中,他阿爹对皇后娘娘那无以伦比的温柔从何而来。
离开之前,小太子和裴安素一对璧人站在府前,依依不舍脉脉无言。再三告别之后,小太子飞快地抚上太子妃的手肘,而太子妃的脸上立刻浮起娇羞的红晕。
大燕民风开放,小两口情到浓时,丝毫未曾避讳周遭人,一举一动尽皆落在有心人眼中。
自此之后,太子对守孝中的太子妃情深义重荣宠有加的传闻,终于由内宫之中,逐渐传遍了整个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