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第一次。白色的信封安静的躺在那里,已经用裁纸刀拆开了。上面的文字、邮票、邮戳……无一例外的不在告诉苏唯这封信来自日本。她看着它,忘记把手里买来的水果放进冰箱,不断地在和自我对话。看还是不看?是个问题。我看了,她也不会知道,但是我会看见什么呢?我不看,她也不会知道,但是里面会有什么呢?
自从去上海送走了纯子之后,童瑀在苏唯面前绝口不提。但是不提是不是就代表不想?还是想念的吧。一个人和自己相处的时间久了,就不仅仅是一个人了,而是一种习惯。倘若是想念,又是怎样的想念呢?带着点苦涩的回忆?抑或是酸涩的负疚?不管怎样,回忆总是有的。而人总是这么纵情的一种生物,回忆一个人的时间长了,想得起来的都是她的好,她的不好,总是被自己淡忘了。
细细想来,西园寺纯子对待童瑀来说,唯一的不足就是对她太好了。以至于在不知不觉中沁润了她的灵魂,将她变成了无形中掌控的人偶,而这个人是很在意自己是个人偶的。人的噩梦就是一个人最真实的恐惧。童瑀的恐惧就是布娃娃。
睡眠质量非常好的童瑀,几乎是不做梦的,然而那偶尔的噩梦,总是相同的场景和内容。被倒置的黑色铁矿岩山脉,错综复杂的煤渣小路,有稀稀拉拉的青草,暴雨前的乌云密布。山崖的这一头,站着赤脚的童瑀,她沉默着看着看那一头。一个有着金色头发蓝色眼珠的布娃娃在跳绳,嘴里念叨着:“1—2—3,1—2—3,……”重复而单调。那布娃娃是童瑀的母亲送给她的生日礼物,陪伴了她度过了很多个夜晚。
这梦里没有任何恐怖的怪兽或者紧张的情节,也没有经历过的那些惊悚场面和有关于痛苦的记忆。它有的仅仅是重复的单调,类似于一种宗教色彩的仪式,无休止的折磨着童瑀。
母亲说:这世界上你是我唯一的,也是这个世界唯一的,但最重要的还是你是我的唯一。身体是我给与你的,心灵却是你自己给自己的。这世上的布娃娃千千万万都一样,你永远是无可替代的。童瑀在一次组装高达模型的时候问一旁看电视的苏唯:你说我和它像不像?可以摆出好多姿势,也不会觉得累。苏唯回答:她是模型呢,你可是有血有肉的人。童瑀笑笑:是啊,它不知道累的,我知道。
她梦见布娃娃,梦见这样的场景,梦见这样的自己,仅仅是因为只有自己才是最了解自己的人。这世界上每个人的灵魂都像我们体内的dna密码,几乎没有可能完全相同的。无论你做了多大的努力,也只能无限度的接近一个灵魂,而永远没有办法取代和重复。这是因为,我们每个人都是特殊的,没有平庸和隐晦。而童瑀就是那种特别害怕失去自己的人。为此,她可以放弃任何东西。
布娃娃,从人型里面剥离出来的模型,多少带着点理想化的信念。纯子的记忆让童瑀深感自己就是那个布娃娃。衣食住行都被安排好的生活,每天似乎能控制的只有自己的呼吸频率了。可是在外人看来童瑀具有王子般的自由和舒适,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情,身旁的这个女子仅仅是跟随着而已。只有她自己每次照镜子的时候,从淡漠的眼角,看见一抹浓重的哀伤,像一道紧贴着肌肤生长的瘢痕。
我并不责备你,那远去的一抹紫色。我已经将你铭记为心中一朵铃兰。你淡然恬静的微笑,永远存留在我的生命里。
童瑀睁开了眼睛,望着巴厘岛这个房子乳白色的天花板。她的目光看起来既近又远,空灵着悬浮一样,找不到焦点。苏唯静静的躺在她的腹部,枕着她柔软的肚子,也睁着眼睛。两人的手轻轻的握着。无数次轻缓柔软的触感下,她和她的手彼此熟悉且亲切,掌纹中似乎也沁润了心跳的记忆。
纵使身千里,君不语,且能感其意。然若相逢见,无关彼情,怎奈心千里,未尝还。
苏唯抬头看着童瑀似乎什么都装不下的眼睛,有些不安。她始终都没有回答自己,是怎么知道的。
“你是怎么知道的?”见童瑀避而不答,苏唯反而更加好奇起来,“你猜的?”
“我没有猜,我就是知道你看过了。”童瑀再次闭上了眼睛,语气平稳。
“你真可怕。”苏唯第一次这么说童瑀。被人看穿了心事的滋味,不好受。
“人都是可怕的。”她这么说着,侧了侧头,“我放在那里,就是要给你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