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菲艾斯按捺住心中的讶异,放下讲稿,展开字条,瞄了一眼那上面简洁而沉重的寥寥数语。
原来如此!可以信赖的,最终的,名为“法律”的屏障坍塌,理智和忍耐也快到尽头了吧。新的流血与争斗,混乱的街道,流泪的母亲和他们惊恐的孩子,一望无际的墓碑……
“殿下,法院门前聚了不少人,而且……正逐渐赶往这里。”贝根格伦忧心忡忡。
“哦。”不带表情地应了一声,吉尔菲艾斯的眼神变得深沉而忧郁。
“亲卫队已经做好准备,我再去联络驻留部队……”不能揣测上司的心态,贝根格伦低声道。
“贝根格伦,我们是军人,不是刽子手。”吉尔菲艾斯在第一时间否定了副官的提议,“让他们过来好了,注意维持好秩序即可,我也正有话对海尼森人说。”
……
10点47分,吉尔菲艾斯把前一天特芮丝坦为自己准备的讲稿留在了座位上,迈着属于军人的步伐站上讲台,开始了也许是生平最重要的演讲。
“尊敬的校长、校董会成员,各位同学。请允许我省掉繁文缛节的客套而直奔主题。相信你们中的有些人已经通过电台广播知晓了,那些尚未能知晓的,请允许我向你们通报这个消息——五分钟前,海尼森地方法院判定,卡布契兰加矿井事故中遇难工人家属对投资方及工程方的指控因证据不足而不成立,控方败诉。”
听众席上发出了明目张胆的躁动,又在片刻之间平息下去,因为大家都想知道,目前海尼森的最高位对此事的说明,然后,他们听到红发的大公这样说道——
“当然,你们知道,这并非最终的结果,原告还有半个月的上诉期,即使二审失败,仍可以上诉到最高法院。我强调这一点并不是为了表明我对这一案件的看法,而是出于对这种程序的陌生新奇感。”
“在我出生成长的地方,仅仅在十年、甚至是五年之前,所谓法律只是某个人或者某些人的意愿,既没有成文的条款,更没有程序方面的规定。是的,你们大可对此流露出鄙夷的表情。我虽然为此感到惭愧,却无法回避,因为这就是事实,事实是,双方的制度是不同的。”
“我没有上过大学,但是我曾参过过奥丁大学,今天又有幸来到这里。这种经历让我明白,原来大学和大学也是不同的。在奥丁,学生们被要求穿着统一的校服,上课或是用餐要排队集中前往,课程也是以集中教授为主;而在海尼森,在这里,我更多感受到的是自由活跃的氛围。此外,奥丁的街道、那里的建筑风格、人们的衣着和生活习惯,也和这里的人们,和你们截然不同。是的,在广大银河的两侧,在这里,在那里,你们和我们,海尼森和奥丁,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不同。这,就是事实。”
“然而,有一件东西,却不可避免的,是相同的!”
吉尔菲艾斯扫视着渐渐安静的听众,提高了声音道——
“不仅在奥丁或海尼森,在费沙,在伊谢尔伦,在卡布契兰加,在所有有人类活动的地方,这个东西,只有这个是完全相同的。那就是——墓地!”
“目前的职位赋予我一项特权——并不是可以免于交税——让我有足够的机会乘坐飞行器来往于海尼森波利斯各地。从空中俯瞰,海尼森的美让我屏息:蓝宝石一样的湖泊,墨绿的森林,黛灰的山岭,白墙红顶的房子矗立其中。还有就是——”
“墓地。一眼望不到头的块块墓碑。”
“在我们的世界里,在海尼森,在奥丁,在费沙,在伊谢尔伦,在卡布契兰加,有成百上千的墓地。从飞行器的舷窗俯瞰,几万尺之下,数之不尽的墓石寂静无声,而它们的呐喊却响彻天际,久久回荡在银河的每个角落。每次路过,我总忍不住向它们行礼,向那些活过、爱过、哭过、笑过的陌生人,向那些在无数次战争中逝去的年轻人,向那些因失去亲人而承受悲痛和苦难的家庭,还有,向在座的你们,你们那带着永远难以愈合的伤痛却依旧坚强的灵魂。”
吉尔菲艾斯停下演讲,缓缓走到舞台中央,对着台下师生和从其他地方聚拢过来的人们深深鞠躬。会场静得可怕,连刚才还微微吹拂的风都停止了动作,人们在静默的等待期盼中,在有着一头如火般跳跃的红发男人身上,似乎看到了明天。鞠躬完毕,吉尔菲艾斯并没有退回讲台后面,就在舞台中央继续他的讲话。没有话筒,他淳厚温柔的语音因而得以更加直接地注入每个人的心田。
“各位同学,你们年轻的脸孔让我回想起自己的往日岁月。在大多数人还在为交数学作业烦心的时候,在有的人开始品尝恋爱的欢悦的时候,在本应是美好的十五岁那年,我,拿到了一把光束枪之后,并上了战场。成为军人并不是我的梦想,我原打算成为花匠。我父亲在自家小院里搭了一间暖房,放学后和假期里我常去那儿研究植物花草,并坚信用鲜花装扮世界是很了不起的事业。几年后,我的坚信并没有改变,但是,我拿起了枪。”
“十年中,我成为校官、阁下、元帅,在我的麾下,渴望生活、期待爱情的年轻人走上了死亡之路,为了保护我,保护我们的生命。十年后,当我回首往事,在我记忆中最为鲜活,我想也是我一生难以忘记的情景是,安静:某个时刻之后的沉重的安静,以及那个时刻之前的恐怖的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