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喆就着半杯酒向郁良夫举杯示意:“原是一番好意邀先生探访故乡,岂料揽雀楼成了这般光景,真是世事难料啊。”
郁良夫举杯一饮而尽,神情颇为苦闷:“臣也未曾料到。若是封禁倒也罢了,竟然将斯文之地充作酒楼,这不摆明了是羞辱吗?”
虽则如此,酒楼的菜肴着实丰富美味,也不算是给“揽雀楼”这三个字抹黑。称得上是做文士之馆与声色场所咸宜。原先还能共情安慰郁良夫的生不易,用埋头苦吃的实际行动表明他并没有因为场所用途的转变,而对“揽雀楼”产生任何负面印象。
人声喧嚣,宴饮作乐,侍者稳当地举着托盘穿梭席间,暖场的戏曲悠扬婉转,大海投石般渐渐沦为背景里微不足道的一点涟漪。
月琴旋律在没人注意的角落里骤然一转,尖锐而寥落。“今朝不信前尘,苦海难回身......”
郑喆想在揽雀楼试探郁良夫的算盘落了空,此时也很郁闷,正要真情实意地应和一句,余光看见姬疏皱起眉头盯着楼下舞台,微微一愣。
“旌旗招摇刀光影,却原来是宫城发的兵......”骤雨般急促的鼓点,铿锵杀伐之势骤出。
不知什么时候起开始听不见楼下的声响,唱腔戏词清晰入耳。
“尊一声公卿贵胄,到临了草席裹尸、马踏坟头!”
乒乒乓乓瓷器碎裂的脆响掐在最后一个气势凌人的唱词落下时响起。有人掀翻了桌席,四下惊呼。
曲调戛然而止,戏子停下动作,立在铺天盖地的水袖花褶间,仰头静静看着楼上。透过秾丽的妆容依稀可见他清秀的眉眼,目光冰冷。
“大胆贼人!给本世子拿下他!”一声暴呵从三楼炸开。那戏子冷冰冰注视着的,也正是三楼。
同桌的公子哥儿慌乱道:“世、世子殿下您说什么?哪里来的贼人?”
吕良横行霸道惯了,忘记酒楼里没有能供他差遣的侍卫队,只有因被东家突然发难惊吓住而瑟瑟发抖的侍者和面面相觑莫名其妙的酒肉朋友。
轻微桌椅挪动的声响,三楼凭栏上出现一双暴起青筋的手。“你这倡优,好大的胆子。”吕良的声音从牙缝里一字一顿地蹦出来。从郑喆的角度可以看见他的发顶。
“殿、殿下?”同桌还在困惑中。
郑喆若有所悟,看了郁良夫一眼,但谋士先生似乎也一头雾水。
“那唱词,有些奇怪,”郑喆小声提醒,“先生可听仔细了?”
郁良夫摇头不解。
郑喆道:“似乎是人物传记,讲述公卿贵胄从万人拥戴到草席裹尸的一生。难道是犯了吕良的讳?”
郁良夫沉思一瞬,悚然惊道:“不不主君......公卿贵胄草席裹尸,是横死,不为世族所容。这说的不是世子良,是世子岫!”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吕良恨声道:“草席裹尸、马踏坟头,你是在咒骂本世子吗?!”
那戏子仰头露出一截纤长白皙的脖颈,石黛描摹着细眉画过微微凸出的精致眉骨,仔细看竟是少年稚气的骨相。朱唇轻启,声音不大却字正腔圆,在噤若寒蝉的酒楼里清晰可闻——“千人赞万人拥,指点江山意气风发,世子以为这说的是您?”
这把好嗓子,唱戏时婉转入耳、清亮美妙,绕梁三日而不绝,对着吕良说话时却像一把利剑,闪着凌厉的寒光直刺人心。
尽管看不见吕良的正脸,郑喆却颇为同情地觉得少年世子的头顶已经开始冒烟了。
“在揽雀楼唱世子岫,此人真是好胆色。”生不易举着他的筷子处变不惊,一边嚼荷藕一边点评。
“好胆色。”姬疏也表示认可,举杯和师兄对碰。
吕良紧咬后槽牙,话都说不清楚了:“好呀,你这倡优果真胆大妄为,竟敢与本世子呛声!”
“市井流俗罢了,因街坊传唱才被搬上戏台,奴也不知原型为谁。世子何必恼怒。”那戏子冷静道。
吕良的脊背搭上一段宝蓝色的袖子,有人劝他:“殿下您这是怎么了?不就一段戏曲吗?您要是不喜欢,叫他们换个唱便好,作甚么大动肝火。”看来此人在一众贵胄子弟中也算家世上乘,这种时候还敢出面干旋——宝蓝衣裳的公子哥又转头对那戏班呵斥道:“没点眼力见的家伙,在揽雀楼里唱衰公卿世家,若非世子殿下胸怀大度,今日你们都人头不保!”
吕良没有回应他,只死死盯着那戏子看:“街坊传唱?本世子倒不知哪处的街坊竟敢传唱此等妄逆之言。”
台下一个乐师徐徐站起身,抱着月琴面向吕良鞠躬行礼,是个宽眉大目的中年人:“殿下息怒,这确是江安时下流行的唱曲儿,奴等自江安而来,自然长于编排此曲。一时不察冒犯诸位贵人,还请恕罪。”侧头使了个眼色,戏班余下的人都一一站起来面朝吕良跪地俯首请罪。那戏子冷着脸立在匍匐的同伴中,半晌也跪下去。
不知受到了什么触动,吕良一怔:“江安?哪个江安?”
“燕国只有一个江安,殿下。”乐师回答。
郁良夫轻“咦”一声,神色惊疑:“竟然是江安来的吗?”
“有什么问题?”郑喆问。
“臣没记错的话,燕国第一次实践分田地就是在江安。当年由世子岫率亲随前往主持,收效可观,江安的百姓是得到了实惠的。”
“啊,”郑喆轻声道,“这样说来......”——楼下宝蓝衣衫的那位继续劝:“不至于不至于,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