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虞一口喝干了枣仁汤,起身拍拍下襟,道:“时辰太晚,明天还有飨礼,我与大公子就不奉陪了。”
众人连忙一同起身,又将两人送走。
姬疏稳稳在席垫上盘着腿,啧了一声:“那个姓姜的刚看我一眼是什么意思?”
郑喆一撩衣摆,慢慢坐下来:“还能什么意思,看你怎么不懂礼数目无尊卑吧。”
生不易感慨:“大公子倒是不善言辞。”
郑喆道:“能说会道又如何,只有成日都在费尽口舌与人争辩的人,才需要一张巧嘴。”
生不易却不认同:“道法讲究大智若愚大辩无言。大公子虽言辞木讷,但身处决策高位,性格坚毅稳重,又如何不是最善争辩之人?宗室贵胄,举重若轻,何须伶牙俐齿。”
郑喆道:“郑宗室里唯一伶牙俐齿的人就坐在先生面前。”
生不易:“啊?”
姬疏惨不忍睹似地移开视线,给两师侄使了个眼色。抱溪立刻会意,带上伏河一左一右架着他们“年高力衰不能熬夜”的师父回房休息去了。
“见笑,我家师兄年纪大了,脑子不太好使。”姬疏道。
“唔。”郑喆道。
若黛将汤碗餐盘收拾了,叫远山端上同她一道去后院清洗。
“客卿先生所言,有何不对吗?”郑喆道,“身处决策高位的人,哪里用得着与人争辩较劲。”
姬疏正色:“当然不对。下决策的人难道就可以一意孤行?哪怕是天子也不能罔顾众意,须得与众卿徐徐商议,衡量利弊协调意见。生不易懂什么,他何时有过从政经历。”
郑喆不说话。
“你在郑都安排的事出了什么乱子?”姬疏问,见郑喆斜眼看过来,又一副“是我自己聪明猜出来的才不是因为耳朵特别好使”的无辜表情。
“能有什么乱子,”郑喆道,“本来也没顺利展开过。”
“是因为郑序遇刺吗?”姬疏何其聪明,闻弦歌而知雅意。
郑喆端起汤碗,一口一口慢慢喝完,碗底的枣仁顺着陶壁滑进嘴里,郑喆一边细细咀嚼,一边口齿不清道:“或许吧。”
“你们国君倒底是怎么个意思?安排你做事却不信任你,疑人不用的道理都不明白?”姬疏啧啧称奇。
“君父从前还是很信任我的,”郑喆道,“是我自己太无所顾忌了。”
“哦?”
郑喆垂下头摩挲衣缘,声音很轻:“我从小在母亲身边长大,撒娇卖嗔的年纪,兄长就已经在军营里摸爬滚打了。我虽受君父亲自教导,学的却是为臣之道。君父委派庸叔太师教导兄长,命司马家嫡长子姜虞为伴读,老臣亲信全都有了。远山这孩子虽也是我的伴读,每每见到姜虞却要将自己矮人一头,何尝不是觉得拖累了我。我十三岁那年,郑齐爆发了东乡之战,我待在内朝母亲身边被妥善保护起来,十五岁的兄长却被扔上战场。刀剑无眼九死一生,回朝时带着满身鲜血伤疤,也带着头一等的战功,连姜虞都在战争之后被封为延林首领。你说,这么明显的偏爱,我怎么可能不懂?”
“……”
“我以为君父也当知道我懂,我愿意尽心辅佐兄长。可是客卿先生带来昆山神木的消息,我一时激动难以自持,说出日后决不辜负君父期望的话。君父竟然反问我认为他会抱有什么期望……第二天,我就从都城搬到了西郊泮山。”
姬疏盯着郑喆沉默的侧脸,半晌道:“……可怜。”
郑喆问:“殿下从前遇上这种事,都会怎么处理呢?”
姬疏摇摇头:“所以我躲进昆山了呀。”见郑喆看过来,又解释道:“信任这种事,证明自己很难,劝人眼明更难。”
“说的是。”郑喆表示认同。
“因为蛮族的血统,从前我也经常求人信任而不得啊,”姬疏道,“怀疑一个人,不论他做什么你都能看出别有用心来。”
郑喆默了默,又道:“说的是。”
“强求不来的事,还是顺其自然好了。”
“说的是。”
“思虑过度不过徒增烦恼而已。”
“说的是。”
“没汤了。”
“说的……嗯?没了吗?”郑喆回过神来,倾身察看陶壶,果然只剩壶底几颗圆溜溜的枣仁儿。
姬疏眼底露出一点笑意:“倒底听进去没有啊,浪费我一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