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喆抬起头,姬疏不知什么时候用空碗给自己倒了碗药,凑在鼻尖下闻,氤氲的雾气腾绕而上,遮挡得目光含混不清。
“有党参黄芪。”
郑喆一愣:“殿下还通医术?”
姬疏尝了一口,咂咂嘴巴,把剩下的也喝完了,回味片刻才说:“不清楚,忘了。这药喝着挺亲切。”
“之前在与山齐,殿下也喝过这药。”
姬疏一手支着下颌,偏头去看窗户,好像那园窗上雕的花草小人是什么巧夺天工的作品。
郑喆心中一动:“客卿先生说您从前生过病,您还记得是什么病吗?”难道还真喝过?
“不清楚,忘了。”
一模一样的回答,侧脸因为过于苍白而显得冷淡,但是很俊秀,仰头望着窗外时,鼻梁的线条很好看。
“救命的方法也一起忘了真是对不起,”姬疏回头笑笑,“但还有其它我能帮你的地方,对吧郑二。”
郑喆看着他毫无笑意的眼睛,心想:这话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口了,但他或许什么都明白。
直到启程,郑喆才在驿站门口见到郑序,他刚同驿丞道过别,正要登上马车,见到弟弟,点头给了个问候。
哥哥的背影被帘布挡住,郑喆的眼神很淡。
郑喆那俩小小的栈车只能搭乘两个人,若黛应当随侍以防郑喆旅途不适,但第一天郑喆有事请教姬疏,若黛便和生不易以及他的徒弟同乘一辆。在郑喆看来,既然问题已经解决了,那就应当是姬疏和他师兄一辆马车。
然而姬疏从他身边经过时,十分自然地说:“昨天那几份名单,我再帮你参悟参悟。”抬脚就往栈车走去。
郑喆脚步一顿,落在后面。正巧生不易也走出门,站定在他身边,望着师弟的方向有点感慨:“真是变了,以前可不会上赶着帮别人的忙。”
郑喆沉默一瞬,突然说:“有时候觉得他很可怜......”
生不易看向郑喆。
“哪里都待不住,整日四处晃荡,拼命在人间寻找自己熟悉的痕迹。但是最喜欢到我这儿来,大概因为我愿意向他请教政务,那是他真正驾轻就熟的东西......话说回来,他曾经做得很好吗?”
从前谋士向他谏言,不管言辞多么激烈,都是怕他不会采纳,因为郑喆才是最终做决定的人。但是姬疏不一样,每次解释什么都好像耐着性子,如果郑喆不同意就会很暴躁。郑喆当然也很烦。
但姬疏曾经,毕竟可能用不着向任何人解释。
“他是文王最看重的儿子,大亓的朝堂是他一个人的天下。”
生不易说。
郑喆登上马车时,姬疏的确点亮了烛台在看昨日那堆书简。郑喆绕过他靠着车壁坐下,有些胸闷。长途颠簸,于他大不宜。队伍起行,车壁轻微震荡,郑喆的头也跟着晃了晃,他不舒服地皱起眉。
即使闭上眼,烛火的灯影还是在黑暗里跳动,追逐着视线的焦点,怎样都避不开。像一个小小的太阳,像从前的从前,他抱着比他个头还要高的巨弓,练习射箭的时候。
“看着它不要躲。”隔了许多年的声音仿佛就在他脑后响起。
天光才刚刚冒头,但是很大很亮,也很热。汗珠顺着睫毛滚进眼里,一阵刺痛。他不敢动,保持拉弓的姿势盯着箭靶,箭尖和靶心在一条直线上。
太阳和汗水让他的眼睛着了火。试着稍微移开视线,身后冷冰冰的声音就会说:“又歪了。太阳很刺眼么?”
他抿着嘴不说话。这不是在问他,这是为了教训他。
“既然出现在你眼前,那就看着它不要躲。”
一箭射出去,因为力道不足没有扎进草靶。
那道声音像是要嘲笑他,但“嗤”了一半又停住。“再来。”一只手揉了揉他的发顶。
他再来了很多次,从脊背发僵到小腿发痛。太阳渐渐离开他的视线升到头顶,这时他还有闲心想,幸好没带远山来,那小子最见不得他受苦,一准儿能在旁边哭天抢地。
他确实没有力气了,这一箭射出去,握弓的手腕顿时卸力,巨弓的下端重重砸在小腿上,他“哎哟”一声痛呼。
糟糕。他想。
但身后那只手又揉了揉他的脑袋,没用劲,有点安慰的意思。
他小小的胸膛里也觉出暖意,眯着眼睛很开心地笑。
郑喆的胸腔里也觉得热,热得发闷,喘不过气。
闭着眼睛神思游离让他进入半梦半醒的状态,迷迷糊糊想松开领口,两只手却恹懒地垂着一动不动。郑喆偏了下头,呼吸稍微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