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之新驻步观望,慢声念道:“今已亭亭如盖矣!”
这大约是他们之间的一句私房话,两人对望着忍不住眉目含情地微笑。程凤台觉得自己站他俩身边,那多余得都该死了,连忙快步往前面撵上二奶奶。静静地走了一会儿,回头一望,他们夫妻还对着那棵枇杷树在说悄悄话。
二奶奶笑道:“他们俩是真恩爱。”
程凤台道:“常之新和前面老婆离婚了才娶的蒋梦萍。我以为你不会赞同他们这段感情。”
二奶奶从来没有考虑过常蒋的结合有违她一向以来的观念,思索了一番,道:“过去光是听说这回事,我肯定是不会赞同的。可是等到看见他们的人,看见他们这样和气这样好,我又不得不赞同了。”
程凤台谈话里对谁都要打趣几句,抬杠几句,唯独对二奶奶不敢,真心实意地称赞道:“我媳妇果然是个有情义的。”
等了好些时候,常之新蒋梦萍终于念叨完了枇杷树,与程凤台一家告别。程凤台派车送他们回去,顺便与常之新约定了下馆子吃饭的时候,说一定要里应外合把范涟灌醉了不可。想不到不用等他们动手,没过两天,范涟就自动喝了个酩酊大醉,醉倒在程家门口。
☆、70
七十
程凤台这天本来是要和商细蕊去看他师父唱戏。商细蕊的师从一直特别杂乱,无章可考,本朝本代好些位叫得上字号的角儿都与他有过半师之谊。这一位得了道的老乾旦从南京来北平半唱半票地走个穴,商细蕊接待得十分慷慨。今天是全本《碧玉簪》的第一天,商细蕊自己定了四个花篮送过去,逼程凤台也定了四个,往后又是请席又是添彩头又是写报纸做足全套。商细蕊尊师敬道起来,很是个懂人事的好徒弟。
程凤台漂漂亮亮的香水也洒好了,头发梳得溜光,正把一只脚搁在椅子上,系那皮鞋的鞋带。仆人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二爷,您去看看吧,舅老爷刚醉在咱们家大门口了。人我给抬进来了,搁哪儿?”
程凤台满不在乎地系上另一只鞋带,两脚往地上跺两步,穿实了:“随便——找个炕,一扔。告诉二奶奶了吗?”
“告诉了,二奶奶正在给舅老爷脱衣裳喂蜂蜜水呢。”
程凤台不屑地笑道:“范涟个王八蛋,真会找地方躺尸!昨晚肯定没回家,不知在哪儿喝大了。”他转身对着镜子捞了捞头发:“我赶着出个门,舅老爷万一撒酒疯,你们找绳子捆上他,别让二奶奶近身。”
仆人笑着应了。
程凤台一步跨出屋门口,又一名仆人从回廊上快步走来:“二爷留步,舅老爷喊您去一趟,有话说。”
程凤台脚步不停往外走,不耐烦地说:“等我回来再说吧。”眼角一瞥,瞥见二奶奶簪金戴玉地站在廊下严肃地望着他,他不得不停住了脚往回走:“真是!他能有什么事儿?真有事儿还有心情喝得烂醉烂醉的?”
二奶奶瞅他一眼,反问:“你有什么事儿呢?真有事儿还有心情打扮得香臭香臭的?”二奶奶为了埋汰程凤台的摩登调子,用的词可真是确切得很。
程凤台道:“正事儿啊!应酬啊!”
二奶奶扭头向他一冷笑,程凤台立刻噤声。夫妇俩来到内室里,屋角一只电风扇哗哗地朝着炕上吹凉风。范涟敞着衬衫的纽扣,衣不蔽体,眼皮和鼻尖揉搓得红彤彤的,正仰面朝天地翻在炕上犯委屈。程凤台坐到炕沿上,拍拍他脸蛋,他才回魂似的慢慢扭过头,见到程凤台,更觉得委屈,未语先叹,便要落泪。
程凤台吓坏了,惊奇地笑道:“哎哟!舅子你这是怎么了?我看看,被日本鬼子糟蹋了?”
二奶奶呵斥他:“你好好说话!德性!”宽慰了几句便出了房,替他们把门也关严实了。范涟一把捉着程凤台一只手,抵到自己额头上,咬着牙从心肺里叹出一口气。程凤台被他叹得遍体生凉,觉得确实是有什么坏情况发生了,俯身轻声问他:“范家的地被日本人占了?”
范涟摇摇头。
程凤台想了想:“被绺子占了?”
范涟道:“我家就出绺子。”
程凤台问:“蒙古人?”
范涟道:“我四婶是格格。”
程凤台问完了两样最可怕的处境,眉头一松:“嘿,有人在生意上讹你了?”
范涟又摇头:“只有我讹人的。”
程凤台愤恨地把手往回一抽,范涟攥得死紧,没能抽得开,他怒道:“你他妈是来干嘛的?跟我唱滑稽戏来的?”
范涟握着程凤台的手放在胸口上,看着程凤台的眼睛,轻轻地道:“姐夫,我跟你说,我有孩子了。”
程凤台一愣之后,下意识地立刻看他那肚子,完了自己先气恼地嗐一声——都怪范涟这哭哭啼啼的态度,闹岔了不是?范涟也是个相好遍天下的混账东西,程凤台也不知道他现在是和哪个女朋友在相好,收敛了笑脸,道:“你把种打在谁肚子里了?怎么这样不小心?”
范涟沉默了半晌,方红着眼睛道:“东交民巷的那个——曾爱玉怀上了。”
东交民巷的舞女小姐,时至今日才被吐露出个全名全姓,然而也是怀着一种不甘不愿不确定的口吻,叫惯了“东交民巷的那个”,“跳舞的那个”,他们都快忘了她的名字——当然做这行的,本来也不大可能用的真名实姓。程凤台听见这个话,立刻在心里迅速地拨算着日子,像他这样喜新厌旧,不把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