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前,学院喜欢张嘉明,《光影》杂志评论他的东西有难能可贵的真实感,在缓慢流淌的画面中娓娓道出故事,探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复杂又迷人,往往意想不到。
这些话张嘉明看了都要笑出泪,心想,一个个所谓影评人都是他肚中虫,对影片的目的分析得头头是道,比他自己还了解。
写时他哪儿想过那么多。他只写自己想看的,开头也都是相似的氛围——黑色渐入,暗色调开头,画面空荡,主人公走向镜头,越来越近。后面不外乎主人公众叛亲离,或事业遇到危机。经过挣扎突破,最后获得不好不坏的平淡结局。
可现在这样是不行的。他的风格不再新鲜,剩下的镜头摆出拒人千里之外的脸。他讲的主题又太大或太小,几位熟知的业内人士直言,这样的片子放到现在,没人敢投资。
张嘉明知道憋下去不会有成果,打算出去走走,站起身眼前一片花。干瘪的肚子也在提醒他,又落下好几顿饭没吃。地上的塑料袋里烂掉的食物,张嘉明不记得什么时候买的。他把东西拎出来,才意识到自己居住空间比原来干净许多,飘着若有似无的甜味。
他想说声谢谢,却发觉齐乐天根本没留下联系方式。
独自一人的张嘉明不知怎么解决晚饭好。前阵子宋亚天找过他一起吃晚饭,可那天他刚好约了齐乐天。现在他突然想起,便给宋亚天打电话,可等了半天都是忙音。他估计宋亚天还在剪辑室,便收拾东西出屋。
天越来越冷,黑得也越来越早。张嘉明出门才发现穿少了,又不愿折回。刚在公交站等了几分钟,他手脚就被吹得冰凉,脸发疼,脖子缩在肩膀里也没法御寒。 好在车来的不迟,没让张嘉明等太久。他随人流上车,在最后排窗边找了个位置缩起来。
张嘉明只需几站地的路程,时间不长,只是他太困,车上又暖,他几天没好好睡,屁股一沾到座位就合上了眼。
公交时走时停,像近海的波纹,温柔拍打游艇的船身,推得船摇摇晃晃。
张嘉明看到了十九岁的自己。他置身于父亲豪华游艇,手举高脚杯,身穿不大合体的西装,礼貌地向业界前辈敬酒问好。
那是他父亲电影大卖的庆功宴,他的父亲搂着他的母亲,他站在一旁,一家三口人的画面那样美满和谐。那天张业明心情不错,喝得比平时多,一直搂着已经张嘉明的肩,向那些认识了几十年的朋友同行们介绍:“这孩子像我”。
张嘉明清楚,所谓子承父业的合作取得了极大的成功,是投资商最乐意看到不过的。
不愧贵为名导之子。周围的人如是鼓励他。
张嘉明猛地睁开眼。灯红酒绿忽然变得模糊,善意称赞和鼓励也越来越远。他发现自己在车上睡着了,而且睡得很熟。
那些光鲜的回忆,都是回不去的梦。
张嘉明转头瞧了眼窗外,周围的景色和公司附近完全不同。他知道自己坐过了站,但不算过太多,只要沿着来时的路向回走,一直走下去,总会抵达目的地。
但这段路,比他想象中长太多。
张嘉明走到公司,天已经全黑。他怕宋亚天离开,一路小跑到剪辑室。
剪辑室门口坐着人,张嘉明走近看,发现是管月。
管月向来以精力充沛著称,认识她十余年,张嘉明没见过她如此刻一般精疲力竭。
“怎么了?”张嘉明小声问她。
管月见是张嘉明,像见了救星,一脸无奈地指了指门内:“我在那边的休息室都能听见。”
“他俩吵架了?”
“为了几个镜头的去留,简直要喊疯了。”
“田总是制作人,他需要考虑的东西多。把握不好度,到时候会落得里外都不是人。更何况他面对的是亚天。”张嘉明从上衣兜里摸出一个挤扁的烟盒,里面还有两支烟。他自己叼出一支,递给管月一支。他扬起下巴,指了指休息室,让管月先去休息。
张嘉明待脚步声渐远,手贴在门上,耳朵也贴上去,听了半天听不到动静。他轻推开门,黑暗的空间夹着灰尘,迎来一道细小的白光,慢慢扩大,柔和地笼罩住昏暗的房间。
宋亚天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看样子是睡着了。田一川背对门站着,微偏头,头发刚好盖住眼睛,张嘉明看不到他的表情。剪辑室由暗变亮,田一川依旧那样站着,如坚硬的雕像立在宋亚天身旁,遮风挡雨。他脱掉已经穿好的大衣,盖在宋亚天身上,而后弯腰低下头,影子盖住了对方整个人。
张嘉明站在剪辑室外一动不动,直到田一川直身回头,他才小声说:“田哥,借个火。”
田一川嗤笑,想必什么都给张嘉明看到了。他掏出火机打明火,张嘉明点燃烟也没松手,任火燃了片刻,险些烧到手指。
“这个火机你还在用?”
“我不常吸烟,这东西坏了也能拿去修,就一直用着了。毕竟他也算我的学生。学生送老师的生日礼物,怎么也不能丢。”
火机外壳锃亮,看不出时间留下的痕迹。很难想象是用了十几年的物件。
“你在的话我就放心了。”田一川拍了拍张嘉明,“等会儿他醒了,告诉他外卖叫了他喜欢吃的菜,让他趁热吃。”
张嘉明点头,算是答应了。
“对了,你最近写没写本子?”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已经走开的田一川又回过身。
“一直在写。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