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姬叔夜的信没有来。
谢源有些烦躁不安。前堂里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但是内院里静悄悄的,只有月娘在隔壁的屋子里纳衣。他本来该最喜欢这种人后的清静。
但是他烦躁得根本做不了任何事,只是把妆奁捧在手上,时不时把那些信笺摊开,再折拢,脑海里纷乱如麻。
这不对,谢源想。
这不对。
他起身去地窖里提了一坛子酒。这种时候喝酒容易睡着。
却不料一眨眼,人却已经坐在了房顶上,莫名其妙披着鹤氅。雪停了一整天,头顶三尺黑云摧城。
谢源看着手中的酒,和在凛冽北风中轻颤的鹤氅细绒,突然勾起了唇角:“是你?”
没有回答。
他一掌拍开封泥:“想喝酒?好,我陪你。”
他不好酒,青莲坛里自然没有什么好酒,尽是些陈年的烧刀子,给力夫们暖身用的。一口下去肝肠肺腑如业火烧灼。
“谢左使?”谢源抹了抹下巴上的酒渍,试探地叫了一声。他知道他现在这个样子一定很愚蠢。
没有回答。
他低笑地抚摸着酒坛粗糙的陶胚,像是抚摸情人的肌理:“谢源……是你么?”
“谢左使。”计都清清冷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谢源放下酒坛:“你在这里做什么?”
计都踩过房顶上的雪,在他身边坐下:“谢左使在这里做什么?”
谢源眯起了眼睛,被寒风吹乱了长发。在家中他不惯簪髻,何况若是陆铭不帮他打理,他的发也没人梳得起来。
谢源递过酒坛:“我交给你的事做完了?”
“为什么要清算整个封丘的资材出入?”计都接过,抿着唇盯里头澄清的酒液,然后小小地抿了一口,不出所料地咳嗽起来。
谢源低笑,站起来。簌簌的堆雪从他脚下滑下房檐。房檐外是青莲坛三进间,再远是封丘二十七酒肆,黑云之下,木石的朦胧外壳点缀着几处窗火。苍茫的昆仑隐在黑夜里,静默的背景。
他伸手,指着东边,然后缓缓扫向西边,大袖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既然是我的,总该知道价值几何!”
计都不自禁地皱眉,“恕在下鲁钝。”
“在下?”谢源低头盯着他的发顶,“呵呵。”
计都轻咳,“谢左使究竟要做什么?”
“叔夜要钱,很多。我便给他很多。”
计都看着远处起伏的山脊,额发亦是凌乱,“我们没有很多黄金。”
“如果画纸作钱,那就好了。”谢源掏出一张素笺衔在嘴里,看上去有些孩子气。
计都略一沉吟:“这世上,唯有秦家的金券可作飞钱,金券本身便是黄金。”
“中原有铜板么?”
“有。”
“铜板值钱么?为什么铜板可以作钱?”
“什么?”计都脸上终于浮现出清浅的疑虑,“什么意思?”
谢源在房脊上小心翼翼地走,来来回回:“我要他们用赤金来换我的一张纸。”
“怎么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谢源一哂,“他们既要缴税,如果我不愿意收黄金、银两呢?”
计都垂下了眼,已经不再试图理解他。谢源静了一会儿,蹲下身凑近他,鼻端是一股混着皂角味的清净墨香:“怎么说呢……从中原到昆仑的商旅那么多,即使在昆仑隅各分坛之中往来易鬻,他们也还要带着成箱成箱的黄金,这很不方便。如果他们能够把黄金压在我们这头,然后我开一张收据给他们,他们就可以去另外的分坛直接提黄金。”
“票号?”计都抬眼,语气里有些轻蔑。
“如果他们再也不提黄金呢?”谢源竖起一根手指,“比如说,我们将收据统一作一两,十两,百两,千两……他们迟早会发现,只要在千绝宫的地盘上,在昆仑隅中,他们不必要提黄金。因为他们做买卖完全可以凭借那些等差的票据,从最小的吃住到大笔的奇珍,这些票据支付起来比称量黄金银两都要方便。于是我们地盘上的商家也慢慢开始使用我们的票据——而他们又明白,只要他们愿意,随时可以将这些票据在我们的分坛代换成成金。”
“他们迟早会来提的。”计都想了想,“那些黄金终归不是你的。”
谢源拢袖直起身:“如果我告诉他们,将黄金存在我处,会增值呢?存一年,来年我给他们翻十一;存两年,那么每年翻五一;存十年,每年翻一番……”
计都讶然,却诚实道:“很少有商人会受得了这样的诱惑。”
“但是对于我来说,我只不过多印了几张纸。”谢源笑。
“那许多年之后,他们再来提黄金呢?”
谢源闷笑:“你以为在这几年之中,我便守着这些钱什么都不做么?我有那么多成金,做任何生意都可以,只要可以支付他们的利息就够了。”
“万一你失败了呢?入不敷出呢?”
“不,我不怕……你知道么?这个世上重要的不是你真正能办成什么事情,而是人们相信你会办成什么事。即使我的金库里空空如也,只要不让人看到,他们依旧会相信我们的票据可以随时替换成黄金。而时间会改变一切。一开始的时候,他们只相信票据背后的黄金。但是慢慢的,他们会忘记,他们会把我们的票据本身当做钱,那个时候金本位已经不存在了。”谢源低头,“那个时候,支撑我们的票据的,便不是债务,而是信誉。不,不该说票据了,它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