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宣怀年约四十有许,长得并不好看,脸色就像被火烤过的竹简一样,黄中带青,虽说是方脸阔眉,但那双眼睛里却藏着掩也掩不住的疲惫。乍眼一看,仿佛是一个刚从田地里劳作归来的农夫。若是再扛上了把锄头,那便如出一辙。
就是这样不起眼的楚宣怀,打败了五十万大军,逼得北地诸侯不得不低下了高傲的头颅?
燕无痕心头一阵茫然,在他的心里,楚宣怀甚至强过了父亲,由他主导的这场战争就像是一曲高山流水,慷慨激昂而又婉转缠绵,让年轻的燕无痕既是敬仰,又是热血澎湃。他想,不论如何,楚宣怀用兵如神,是当之无愧的战争之狐,纵然现在像个农夫。想着,燕无痕觉得手心里滑溜溜的,情不自禁的紧了紧手中的大旗。
楚宣怀抓着马缰,微微伏下身子,并不雄阔的背居然有些佝偻,他一瞬不瞬的看着燕却邪:“我没胜,你没败。”
燕却邪铁一般的脸上没有丝毫神情,他按着青离剑,淡然说道:“胜就是胜,败就是败,燕却邪败得心服口服。”
楚宣怀道:“你还是和以前一样啊,老师说过,什么样的人决定了什么样的兵法,你用兵在于堂堂皇皇以正取胜,而我却喜欢剑走偏锋,以奇胜正。然,奇能胜正,正必胜奇。若是易位而处,你肯定能胜得比我光彩。”
“老师同样说过,胜即是胜,败即是败。”
古井不波的燕却邪,声音依旧没有任何一点起伏。简单的对话,听在燕无痕的耳朵里却是如雷贯耳,他想,原来,原来父亲与楚宣怀是艺出同门啊,却是不知,谁是师兄,谁是师弟?而那位老神仙又倒底是谁?
怀揣着这样的疑问,燕无痕结束了他的伐楚之行,擒着玄鸟大旗随着大军向北回返,一路上,各式各样的旌旗犹如波涛起伏的浪花,消散在了各地。
在泰日山脉附近,高举着踏海吞日兽的白羽精锐,以及那些持着白麋鹿与剑兰花大旗的人往东而行,大雍的桐日战旗横渡了流渊河。当奔日朱雀旗也与玄鸟大旗分道扬镳的时候,燕无痕突然想起了大火鸟诛邪,他纵马加快了步伐。
“父亲,为何不让孩儿随着虞烈一起去旬日要塞?”憋了整整半年,燕无痕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一次伐楚看上去波澜壮阔,实际上味如嚼蜡,身为掌旗都尉的他根本就没有机会上战场。若是去旬日要塞就不一样了,和虞烈在一起纵马挥剑,方才是男儿本色。
谁知,燕却邪眯着一双刀眼,冷冷的看着他,一言不发。
燕无痕浑身一抖,不敢再问。
当途经宋国阕城时,听说宋侯死了,这位不可一世的宋蛮子终于在病床上吐出了最后一口浊气,闭上了那双野心勃勃的重瞳。燕无痕跟随着父亲参加了宋侯的葬礼,放眼看去,整个阕城挂满了白帆,哀嚎震天。犹其是那位世子殿下,在周围铺满了血信子的棺椁前痛不欲生,然而,燕无痕却不经意的发现,这位优雅的宋国世子嘴角挂着一丝不为人察的笑容。
年迈的老狮子一死,年幼的狮子便迫不及待的开始露出尖利的牙齿了。它会把对手撕得粉碎,或许,被对手撕得粉碎。这是一个已经滑进深渊的国度,生存于其中的人却丝毫不知。
燕无痕在心里冷笑。
茫茫无际的黑色铁流滚入落日山脉,苍鹰在天上盘旋。燕无痕紧紧的跟在父亲身后,突然拍了下脑门,仿佛恍然大悟一样:“唉呀,糟糕,伐楚已毕,却无人告知虞烈,要不孩儿命燕虔带人去旬日要塞?”燕虔是他的贴身护卫。
燕却邪不答,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半个月后,庞大的军队穿过红彤彤的落日山脉,沿途剿灭了几支零星的西戎人,燕无痕手中的铁剑总算派上了用场,他擦着剑身上的血迹,脸上洋溢着骄傲的笑容:“父亲,孩儿的剑总算饮过血了,虞烈说过,剑不饮血与绣针无异。真想快点回到燕京尝一尝娘亲做的蕨菜大肉饼啊,虞烈也极为喜欢。”
这是他第十八次提起虞烈,每提一次,他的心便更冷一分,到得现在,虽然脸上笑着,牙齿却在打颤。
燕无痕一眨不眨的凝视着自己的父亲,燕大将军。
夕阳如血,照耀着马背上的燕却邪,他的神情依旧冷寒若冰,嘴角的颌越抿越深,他仰起头来,看着天上的血日,那血红色的光芒浓得就像一滩血水。
“无痕,你要记住,天地铜炉,万物如火,莫论英雄或是枭雄,都是无情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