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光游移,落在地面傅家婆媳俩的影子上。
影子形状时而变化,老妪唤着儿子时,阴影像是颤了几颤。
一家子人听着老娘的哭号,皆被感染了悲痛。
咬牙忍泪的、嚎啕大哭的、啜泣抹泪的……
其状惨然,其情可怜。
傅藏舟旁观着半晌,缓缓偏过头。
事已至此,哭泣也好,哀求也罢,死去的不可能复活,离开的便是后悔也无法回归。
一开始想不明白,影子明明执念极深,表面忠厚、内里却有几分狡诈,如他这样的,费尽心机替代着傅椿,想跟人一样活着的存在,为什么轻而易举选择自我放弃?
是悔过了,自觉罪孽深重,以身赎愆,抑或面对母亲与妻子失望的目光,心灰意冷?
直到刚刚忽有所感。
影子感应傅老婶的“意念”而生。
然而当傅老婶的“意念”改变,不愿承认其存在了,在尚没能生出神魂、彻彻底底转化成人前,影子一旦被“意念”否认存在,终将面临烟消云散的窘境。
影子心有自知,故此在尚能自我控制的时候,不如选择自行了断。
也全了这一场母子之情、夫妻之义。
且,只要二人心中有他,感念着他的存在,哪怕重归阴影,再不能像人一样“活着”,到底残存些许意识……
好歹不至于真正“死”掉。
影子自此便跟随傅老婶婆媳“不离不弃”。
至于对二人的影响……
当然是有的,却非什么不好的影响。
傅藏舟将目光从影子转向五娘的面容。
“桢哥,”他轻声问,“能否麻烦您,等会请丹婴给椿嫂子诊治一下?”
宿桢毫无犹豫,颔首同意,却也出声提醒:“血证是为绝症,当今医者并无行之有效的医治之法。”
“我知道。”少年鬼王略作解释,“只想确认一件事,没有为难丹婴的意思。”
丹婴医毒之术再如何精妙,想治好血证怕也是无能为力。
时代局限罢了,便是影子手段非凡,同样也找不到能治疗五娘的好法子。
宿桢没问其想确认什么事,转头嘱咐了丹婴一声。
天色渐明。
不知过了多久,傅椿家的哭声引来了杏花里的村民。
闻讯而来、登门看望的人络绎不绝。
越发嘈杂了,让少年鬼王不是很舒适,确认影子没法作祟后,便降低着存在感,拽起了男人衣袖,悄悄避开村民们。
今日这一遭,让他越发不想跟人接触过深。
明明什么也没做,除了揪出影子、不让其暗害哑巴,也刻意避开了傅椿一家人了,结果搞成这样。
不能说是一身腥吧,看这一家子凄凄惨惨的样子,好像自己做错了,对不起他们似的。
人情什么的……摇摇头,就当他想太多罢!
“小舟为何不虞?”
不欲跟探望的村民们迎面相遇,傅藏舟走的是后门,拐角处棚屋是哑巴昨夜待的地方。
下意识顿足,走进去看了看。满地暗红,是干涸的血迹……
难怪傅老婶在刘叔通知她哑巴一事时,会突然跑到幽篁居,她早知“傅椿”不是人,潜意识里多少存着不安与怀疑吧?
忽闻男人的询问,傅藏舟回过神,便是默然良久,幽幽叹了一声:“有些迷惑罢了。”
“担心傅椿一家因影子一事迁怒你?”
“担心倒不至于。”便是真被责怪,他与这里的人没什么感情,不会在意什么,只是,“傅老婶婆媳悲痛欲绝的样子,让我觉得好像不该多管闲事?”
“何为多管闲事?”宿桢不以为意,反问一声,“你救了哑巴一命,可有后悔?”
少年一怔,遂是坚定摇头:“不悔!”
“既是不悔,何需迷惘?”
男人说罢,语气忽而柔和:“遇到不平,小舟能挺身而出,便善莫大焉;若人人不视不闻不问不言,装醉如痴、推聋做哑,人世正义何在?此间又有何公道可言?”
傅藏舟默了。
有些心虚,他哪有桢哥说的这般伟岸,出发点是为了任务罢了。
不过这一大碗鸡汤灌下去,顿时没了什么纠结啊惆怅的。
他本非心思细腻的人,想这些有的没的,也是傅椿一家的情况太过复杂,下意识希望己身所为不会伤害到这些可怜人。
大概觉得鸡汤还没灌够,宿桢沉吟了几秒,接着道:“影子落得这般结局,终归是咎由自取。
“其母有一言说得对,今日他有借口谋哑巴之血,来日便更有理由害更多无辜的性命。”
想到自己刚刚发现的一件事,傅藏舟忍不住替影子辩解了一句:“也是为了椿嫂子。”
当然,他依然不赞同影子的作为。
宿桢摇头,难得驳斥着少年的言论:“人皆难免心藏恶念,无可厚非。然勿论苦衷初衷,一旦放纵恶念,犹如虎兕出柙,便难以自控,再不可能回头。”
傅藏舟若有所思:“不以恶小而为之?”
“然也。”
心情莫名有些轻松,桢哥就是桢哥,总有一套套的道理。
“今天才知道,什么叫‘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语气是释然。
宿桢垂目,淡淡地说了句:“不过是没涉及己身,夸夸其谈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