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房间,锁上门,打开那只提箱,看到满坑满谷的钱,心一下子就凉了,只是胡乱的想着:“这是栽赃?是封口费?还是……他要走,在我这里存钱?”他是不信沈文昌会心血来潮送笔钱来给他花的。他用六个铜板占卜,卦象无凶无灾,不过是普通的有惊无喜,于是顿时对这笔钱的来去失了兴趣,扣好提箱塞到衣柜里。
他在想沈文昌到时候会怎么说,是讲:“你倒是这点很好,不贪。”
还是:“装模作样,特地齐全给我看?花钱都不会吗?”
他总有一句话就叫邓月明伤心的本事,可邓月明上辈子欠他的,这辈子争着抢着来受他的气。
邓月明把自己跌进棕绷床里,苦笑着想:“多下做的试探……”,后背已经全湿了,冷汗淋淋,又白洗一个澡。可是整个人摊伏在床上,懒得动弹,只能翻个身,把后背晾出去。
他伸手去抱枕头,摸到枕头下藏着的沈文昌的衬衣,这时候取出来,撑开来,像一片薄的月光,盖在自己脸上。衬衣已经洗过了,有很淡的洋皂气息,叫他想起改朝换代、再改朝换代的很久以前,痴了蹲在井边洗衣服。那是一个晚秋,高的天,淡的云,痴了把一根绳子系在两棵树间,往绳上挂衣服。鹅卵青的棉布里衣,苍色的粗麻僧袍,两条墨灰的旧绔子,裤脚打了补丁,风从山林里千回百转的绕出来,兜进衣服里,像是扬起了帆,要往那天一样蓝的江河湖海里漂去。树是两颗柿子树,枝头垂着挂霜的柿子,庙里有规矩,柿子是不摘的,要留给冬天寻食的鸟雀吃。他那时候穷极无聊,想吃柿子,痴了没给他,他就半夜起来,披着痴了脱在一旁的僧袍,跑到院子里,用石头把柿子砸了一个稀烂。痴了怎么和他讲的他已经忘记了,只记得痴了把破柿子拿起来,放到竹篾上要晒干。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饿死了很多人。痴了没有遭饥寒的罪,因为狐九牵连了他,叫他提早入了轮回。那时他竹篾上的几个破柿子还没有干,又被闯进来的铁骑踏了个遍。
他现在想起这些事情很平静,只把窗开了一指来宽,天上有一抹淡淡的月,没有星。他轻轻蜷缩起来,抱住了沈文昌的衬衣,人像是融进月光下的沙漠里,没有水,没有食物,没有人烟,没有生灵,只有看起来是美的——绵延的蓝色沙丘,那晚秋的帆要驶往的地方。
之后又是改朝换代,换代改朝,人一轮一又一轮,一回又一回,狐九杀生的罪责终于刑满,对痴了的恩抱也已还清,他再次回到人间,看到山川已平,江河改道,沧海化为桑田,唯有那淡淡的月还悬在蔚蓝的沙漠上。
那时他有了一个新的名字,叫做“胡林生”,像许多普通人那样,考了一个大学。大二那年,他们班跟着大三学长学姐去秋游,包车到另一个城市的旅游区露营。傍晚扎完帐篷,他跟着筱为学长出来逛旅游区里的寺庙。筱为去解签,他就一个人逛到后殿去。
这已经是晚秋了,庙的后殿栽了许多的柿树,叶子已经落光,柿子却熟透了,静静的坠在枝头。一只小雀立在枝桠上,啄着柿子吃。忽然庙里晚钟响起,钟声一圈一圈的荡漾开去,做完功课的和尚们从殿后走出来,穿着苍色的粗布僧袍,墨灰的裤子。狐九无声的立在殿里,看着一个长方面庞的瘦高和尚,面上似笑又似哭,已经落满了泪。
中殿里的灯还没有点起,泥塑的金刚立在两旁,晦暗里怒目着他。他在心中乞求着:“大慈大悲的菩萨啊,您不要再降罪于他。我只看看他……我最后一眼看看他……从今往后我再也不见他,不扰他……不害他了……”
他曾经无数次的向神佛许愿着,祈求着,想要痴了重归正途,重获福泽。现在上天终于如了他的愿,教痴了走上了该走的路途。
晚钟又响了,像一粒沉重的句号,顿在他与痴了的故事上。此后岁岁年年,年年岁岁,他再也没有见过他。
第56章
十一月二日,沈文昌与白珍一同出门,去一个弄堂口接了徐师长的兵,又由兵带着往江边去。船是一条走私的货船,沿着黄浦江进长江,下重庆。白珍拎着提箱,穿一件墨绿印度棉风衣,梳着艾司头,面色煞白,却什么都没有说。他想她应该是有所猜测的,因为生在这样的家庭,就算平常不过问,紧急时候的敏感一定是有的。但他现在不能对她道理由,为了以防万一——一无所知才是保险——她大概也这样认为。她已经到了这里,只能听他的安排。
“她不求我发达,我却不能这样……”他想:“我这样做也是为了她,她理应对我有所辅助。何况这并非牺牲,这只是一条退路。”他对白珍约下第二天清晨相见,没有讲他回不来怎么办,因为自己也没有考虑,不敢做出最坏的设想。
死亡是一种奢侈,他曾经无视过许多人的乞求。
他回到76号去上班,没有吃早饭,到办公室就开始抽烟,又怕嘴里味道重,只是点在手上。烟是万宝路,上一次周先生随手扔给他的,美国货,属于政治不正确的舶来品,所以扒了封盒,用一只金的烟匣子装着。他平常不太拿出烟匣子,显得瞩目,可一定要用它,因为一种低调的富贵。下属来送文件,一眼看到,笑道:“沈先生烟匣子倒是别致。”
沈文昌指间僵硬,面色却没有变,笑道:“结婚纪念礼物,以前太太英国买的。现在不敢用拿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