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然惊醒,发现那一下是帐头悬着的宝剑穗结松脱,砸到了身上。
夜风卷着雨后的水气破窗而入,吹得我神清气爽。如霜白刃滑出一截,沉甸甸冰凉凉地压在胸膛,竟似十万大山加身。我回想梦境,清晰无比地记得每一个毫末,看得清大殿中每一个人的脸,叫得出他们的名字,匹对得上他们的官职。
右相薛岱老成了一把人干,他的儿子薛赏都已经两鬓花白。比右相还老的左相赵光早死了,他的宝贝孙子赵朔一身戎装,竟立于武将之首。跟在我身边的小太监许长安那时已然变成一个嘴上没毛的中年胖子,胖得指节臃肿,连倒一盏酒都要洒出三分。
而那个将剑拍给我的人,狗胆包天,竟然敢那样看着朕,讥诮冷漠,好像朕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好像他含着天大的委屈,好像他不该死,好像朕不配当这个皇帝。他把剑拍给朕,要试试朕敢不敢光明正大地杀了他。
这个人是谁呢,我竟然一时想不起他是谁。梦中我似乎畏惧长久地直视他的眼睛,以至我忘了他的面相。
我正辗转反侧、苦思冥想间,忽见许长安那尚且纤瘦的影子映在外间窗上,他轻声仓促问我:“陛下,良王殿下来了,让进吗?”
我还未及回答,良王就一头扎进来了,匆匆扑到榻前,垂首跪我:“陛下救我!十四叔救我!”
我忙爬起来,喝斥许长安一声:“糊涂东西,谁让你拦他!”
许长安连忙告罪退出,外面一阵人声喧嚣,甚有乱势。
我见大侄子一身泥水,忙拉他起来:“换件衣服,去睡。朕倒要看是谁吞了狗胆,敢到这里抓人!”
不用说,这一定是我的祖母,我皇娘断然不搞这些斗争,我父皇的其他几个妃子如果抓人,多数要来抓我,不会去抓那个不起眼的东宫遗子。我祖母姜老太后作为一颗老而弥辣的姜,坐镇后宫七十年,先帝牌位一样的存在,她说抓谁,没人敢不听。祖母一直想解决掉她的重长孙,实在令人费解。仗着我皇娘是祖母的远方侄女,我决定鼓起狗胆向祖母开解一番,太子大哥当年虽有罪,但孩子是无辜的。
我想好了措辞,打算立即去见祖母。然而我一只脚刚踏出门槛,许长安迎头奔回来,冲着我喊:“陛下!淑、德两宫也有殿尉来!”
我一气,收回了脚,站在门槛内,指着许长安:“蠢蛋!回来作甚!告诉太后,就说苍蝇爬到她孙儿脑门上了!”
淑妃是老三燕王的娘,德妃是老四晋王的娘,她们的殿尉是一个新兴的官署,说白了就是老三和老四分别留给她们的械斗军团,主要械斗对象就是我。
我不知道她们究竟想抓谁,我只知道我这一出去,很可能就成了大兴朝在位时间最短的一位皇帝。
良王抬起头,看着缩头乌龟一样的我,满脸恐慌茫然,见我看向他才面露一丝感激。我想他一定不知情境险恶,还杵在被我祖母追杀的余悸中,把我当做救命稻草抓着,殊不知我这根稻草也可能要完蛋。
我只希望我那老而弥辣的祖母能尽快怼胜淑妃德妃两根嫩水葱,除了敌我矛盾,内部矛盾都不是矛盾。
我给大侄子找来一身衣服,再次嘱咐他安心休息。他避在帐后窸窸窣窣换掉泥衣,瑟瑟缩缩躺在我的床榻上。他大概有些信任和依赖我了,但还不足够亲近。他看着我的眼神有点畏惧,像被人刚捡回来的流浪狗,怪可怜的。我一摸他的额头,惊觉他还发着烧,便问:“吃药了吗?”
他大概不怎么会撒谎:“吃……吃了。”
我怒道:“太医院不给你抓药吗?这群老东西!朕已经给你封王了!”
他慌道:“陛下,太医已看过诊了。”
我摸摸他的额头,又摸摸自己的额头,愈发觉得了不得了,抬脚就要去唤许长安。他忙拉住我衣摆,摇头:“皇叔别出去,晚间送的药我已经吃了。”
我大惊,他还能真把三根老参当萝卜炖了?急道:“那玩意也是自己随便吃的?”
他只是死揪着我衣服,不回答我的问题,好像我真的一出去立马就会被乱刀砍死一样。
考虑到自己的生命安全,我最终接纳了他的建议,没有出去。他始终只占着床榻溜边的一窄条,留给我躺上去的余裕。然而我无法入睡,心焦神躁地守在一旁,生怕外面真打起来,又怕他突然病死。
我倚在榻边,又仓皇入梦,接着上一段,那个将剑拍给我的人被我杀死了。白幡结满宫城,我十分痛快,又十分悲哀。他大抵有着赫赫战功,那剑刃有难散的血气。我持剑长想,外有百万敌军危临京都,宫城内的杨柳还是那么绿而袅娜。我似乎可以知道梦中事情的始终了,我错杀忠臣,成亡国之君,自觉没脸苟活,一头撞死在了京都城头。
是的,我已经死过了。
突然想明白了这一点,我就醒了,发现自己还活着,才二十岁,三十岁时坠马磕碎的一颗后槽牙还稳妥地扎在牙槽里。
我睁开眼,看见大侄子轻手轻脚地穿了衣服,正要避开我出门去,我出声道:“良王何处去?”
他似乎被吓了一跳,回过来给我请安,低头道:“十四叔从前……从前唤我……”
他换上了昨日沾了泥水的衣袍,大概是去年夏天裁的,袖口见短,遮不住手脚,颜色旧得像一块破抹布。我盯着他看,看他还这么胆怯伶仃,看他还这么穷酸窘迫,看他落魄无依靠,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