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惊讶是假的,站到郭步云面前时,燕凭山对上这人冷静的眼,想从他面色上看出类似戏谑的内容,却意外地发现对方瞧他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道:
“去后面领衣服,天字第二。”
他在暗室内被打扮成走私贩子的模样,旁边有人在念叨他这个身份的详细内容,均是要记住的,待对方说到他还有个弟弟的时候,他顿了顿,忍不住开口问道:
“弟弟?不知是哪位同僚。”
“不是同僚,军爷,是咱们掌柜的,郭步云。”那报幕的丐帮弟子道,“行啦,您这边请,掌柜的要过会儿才来,且等一等。”
有人给他上了茶,燕凭山没沾,他警惕惯了,现下又是在陌生地方,没人尝过的东西他都不打算碰——直到郭步云用手中折扇挑了帘子进来,身后还跟着面色阴沉的苍恒。
燕凭山见这两人神色都不对劲,当即便起身问道:
“你们……”
“我是太原这茬的分舵接应人,这次又是潜行任务,自然就由我来安排,指挥还是这位苍百夫长,总归越不过这位军爷去。”郭步云的扇子一转敲在苍恒肩上,提醒道,“别顾着心烦了,把情况也同凭山说说,我好同他解释。”
苍恒沉下口气,闭了闭眼,仿佛是把心绪平定了之后才道:
“找到狼牙的内应了。”
燕凭山脸色一肃,沉声问道:
“是谁?”
苍恒听到这问题,嘴唇有些发抖,拧过脸去,单手撑住了桌面,寒声道:
“六子。”
肃然顿时化为不敢置信的震惊,燕凭山踉跄一下,没了言语,半晌才吐出一句:
“不会的……”
六子是当时先锋营里最小的将士,苍恒刚升百夫长的时候就一直带在身边培养,平日为人是有些和事佬的感觉,可要论起冲锋陷阵并不比其它人差,因此营里多数人都把他当个吉祥物似的小弟弟,现下要同他说这个人畜无害的家伙是狼牙的内应,换了别人他肯定不信,可如今说出这句话的人……是待六子如亲弟的苍恒。
“不管是不是,总要验了才知道。”郭步云抄起茶碗一饮而尽,敛眸叹了句茶香,“我给他安排了给都尉府送菜的差使,只望他今生今世,别只送这一次。”
三人寂然对坐,当铁蹄奔腾声从院落外传来时,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苍恒尤其如此,他抱着头不肯说话,郭步云看不过眼,问道:
“你要不要捉活的,拿个准信给我。”
“……要。”苍云瞪着已然发红的双眼抬头,语气森冷,“总兵和先锋营八十位弟兄的性命,我必须找这个畜生讨回来。”
郭步云没再开腔,点过头就又出去,燕凭山悄悄将这楼顶的暗室推开一线折窗,晦明的光线中,已经套上狼牙军装束的六子挺胸骑在马上,这画面像刀似得割得他眼疼。
心口原本已被填补好的浓稠血质又被这亲密至极的昔日战友生生挖开,他想到安禄山叛军直扑苍云军阵中的那个瞬间,当战局陷入苦熬,他亲眼看着那面象征着苍云军骄傲的黑底军旗折倒在吞天灭地的火焰中,泼洒上敌人与统率的鲜血——胸膛内仿佛刺入一匹冰凉的弯刀,在不容喘息的方寸之中,拧旋成被背叛的愤怒与绝望,这种痛苦浇头的撕裂刺痛,他原以为,不会再有了。
将折窗慢慢掩上,他不想苍恒看到这幕,手臂却被人拉住,苍恒没了那些打趣的话,只剩愤怒而痛心的压抑,从字句中渗出:
“挡也没用,让我看看那狗儿子是怎么在阴沟里耀武扬威的。”
燕凭山不知道苍恒是怎么撑下去的,连他都已经厌憎到恨不能冲下去将六子掼下马来,而苍恒却好像在这一眼之下彻底失去了某种光亮的东西,表现得任何人都冷静,甚至连之前气得发抖的动作都停下,直板板地站在原地,像樽已经没有生气的石像,冷酷,严厉,充满森寒的修罗气息。
“他没有后悔。”苍恒平静地说,“从郭瞎子把他撵下马的时候也没有。”
燕凭山猛地抬眼看他,而这人已经转身从房间的武器架上取下那把已经擦得光亮的玄色陌刀,锋锐无匹的刃反射出半尺白阳,覆上苍恒黑峻的眼。
这是他早就吩咐下去的,终结之器。
郭步云在太原的势力错综复杂,丐帮弟子三教九流都有,狼牙虽然烧杀掳掠惯了,但像郭步云这种认识实权人物,背景又神秘的人轻易却不敢惹,于是也就做做表面功夫把楼里盘查一番,暗室是决计搜不到的,这里毕竟特意请唐门的弟子改装过——末了,郭步云借着外人的名头轻而易举便把神色慌张的六子要了回来,对方也知道自己此行鲁莽,虽然恼怒牺牲了个探子,但也无可奈何,待率队离去之时,也只能皮笑肉不笑地道一句来日方长。
郭步云可不打算与这等人来日方长,关门送客以后,还想逃的六子被忽然出现的丐帮弟子摁着捆结实,径自被送到了地下室,在这里,六子见到了装束各异的同僚,唯一相同的,他们眼底均闪烁着对背叛者的漠然与冷视。而暗室的尽头,正用干净绢布擦拭着锋刃的苍云不曾换下玄甲,他转过身来,腿有些跛,却无损于那股率军冲杀的将领气势,熟悉的眉眼勾勒出凛冽的寒降霜雪。
六子在这里没有怕的人,他可以无所畏惧地与在场的所有人对视,除了面前这个。
他见着苍恒心里发虚,对方像面水磨的明亮银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