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挺拔的秦松凌霜傲雪,茕茕孑立于坟边。寒风吹过,松枝摇撼声声竟如同轻轻笑语——
墨刑天身形摇晃几下,直直地跪倒在坟前的雪地上。
身后,老翁絮絮的低语喑哑犹如鬼魅:
“爹被抓去当兵,不到两年便战死了,娘和妹妹就靠他一个人养家,一天天,累死累活,一只眼睛就在爹被抓走那天,叫军吏给打坏了……十年了,一个人,死命地撑着,撑到妹妹出嫁,撑到娘也被娘家人逼着改嫁……
“时常有人问起……这俊气的后生究竟在等着谁,直到病死……一直都是孤身一人……”
一块巨大的白玉,被两只苍老的手托着,递到了墨刑天眼前:“这是他从五岁起,刚会拿琢玉刀时便开始练的,预备着练好了手艺后刻了送你……”
羊脂般莹白、细腻,没有一丝瑕痕的平整玉面上,底部拥了半边惟妙惟肖、迎风舒展的薇菜,上面,遒劲有力的松枝与柔美伸展的棠棣交错掩映,中间空出的平面上,隐隐映出上古神话中,刑天高高扬起干戚的威武身影,一片犹如初学写字的幼儿所书腾龙蛟龙般洒脱飘逸,美到令人惊叹不已的行书刻字,恍若从玉中生长出一般,整齐布于其上——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
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曰归曰归,心亦忧止。忧心烈烈,载饥载渴。我戍未定,靡使归聘。
采薇采薇,薇亦刚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戎车既驾,四牡业业。岂敢定居?一月三捷。
驾彼四牡,四牡骙骙。君子所依,小人所腓。四牡翼翼,象弭鱼服。岂不日戒?猃狁孔棘!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雪,愈发下得急了。
天地间,寂然无声,墨刑天将手臂覆上双眼,久久地沉默着,在坟前,在坟中人前。
十五岁,到二十五岁,他等了他十年,将一生中最为鲜活的生命,细细烧灼,全部烧尽在无望的等待中……
雪地中跪着的,是一具空壳。魂魄,已然埋在那孤独的坟墓中,白茫茫一片,一无所有,干干净净……
雪花,纷纷扬扬落在肩头。
半晌,墨刑天放下双手,望着坟头,如往常对怀中的秦松那般,缓缓勾起了嘴角。
他伸出手,轻柔地拂去坟上一片覆盖的积雪,然后,俯下身,将双唇轻轻印在那冰冷的坟头上。
“小松。”他轻轻笑着,低低地唤。
“我回来了。”
尾、
墨姓将帅大退猃狁的戍边之战湮没于历史长河之中。
不过是史书中随处可见的十年戍边,多年过后,再无人记得。
更无人会知道,那戍边的将领,他曾有过一位父亲、一位兄长、一群一同直面生死的兄弟,以及一个在解甲归乡后,陪伴了一生的人。
无人知道那杨柳遍布的小小村庄,无人知道那守一座坟直至死去的残腿老人姓甚名谁。无人知那坟中人曾等待过谁,用一生最好的年华。
人们只知,那边疆大漠上薇菜枯了又长,那乡间小路旁青松苍翠依然。
乱世中渺小的生命,渺小的一段故事。
无人屑于去记载。
——the end——
如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