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阳,拜托你讲话轻点儿。正因为明天开打,我才要留起热血沸腾的精力。”兵营的一束光射过来,北平熬夜熬出的黑眼圈清晰可见。沈阳一顿。
“……好,我们聊点别的。鬼子发动事变,我想你我都不意外(注2);我奇怪的是这一次,有一堆党内分子还在主张退让,民倒前所未有地强硬!我和哈尔滨都在猜,是不是南京从中干涉了?”
“都王本来就是决策层一员,明摆着的。”
“装傻吗?我是说,那个……据可靠消息,你和我们的都王好像关系不单纯……这比较解释得通,”沈阳翻个白眼,掩饰紧张,“啊,嗯,有过实质性的进展?”
北平离开墙根,凛凛地注视沈阳。沈阳以为他会马上坦白,正伸长耳朵,北平突然变出一把折扇,猛地敲一下他的脑袋。
“亏我天天同情你担心你,惦记你上顿不挨下顿还得忧国忧民不容易!你倒好,躲在长白山里倒腾没边的小道消息!才五年吧,变化喜人哪,简直比那个杭州还在行?”
“哎哟哟你做得太过了!”沈阳一手捂头一手扳住扇子,“延吉妹子传的,我何罪之有?随便问问而已,就你反应这么激动,能保证你们很清白?”
北平一愣,停了手。睨见沈阳抓住了折扇一端,赶忙把它抽了回来。
不远处营地的灯火渐渐稀疏了。北平深吸一口夏夜的空气,说:“既然五年才见上这一回,我就乘机把想问的都问掉,但愿你别介意。东北抗联,有相当一部分人本来就是不被官方认可的土匪吧?自己人还好办,我一直很好奇,他们明知长春的事情,又哪儿肯接受你这做哥的领导?”
“一开始当然不愿意,费了好一番口舌。‘奶奶的,要是我发现一丝一毫你和你那个汉奸弟弟勾搭的证据,老子就地崩了你’——有个土匪头子这么说的。”
沈阳做个扣扳机的手势,语气凶神恶煞,模仿得无比之像。北平知道,他已经足够坚强,不需要别人自作多情的安慰。
“你呢,北平?”沈阳问,“你心里藏了很多事情,不单单为明天的战斗。我不敢断定是什么,但总觉得有点蹊跷。天津去哪了?我还当他一定跟你在一起。”
“他在自己的城池。”
“他有急事?”
“我前天叫他回去的。”
“……为什么?”
北平低头,脚下的一团黑影朦胧。“沈阳,别想得太天经地义。天津干嘛非跟我一起?天津城已经不比这里安全,他一个城主不该回去?不错,他曾经是我的侍卫,一出现就取代了保定叔的位置。别说战争,稍微正式的场合,他和我都形影不离。可你认为,那应该吗?不,根本就不正常!
“天津为我,受了太多的苦,却很少享过天子脚下的福气。他的不幸,我负了极大责任,做得非常差劲儿。你算是猜对一半,我很不习惯这种孤独——但天津必须为他自己活着!我现在只是华北的郡王,所谓卫城的天命,早该结束了。我担心的是,北平城若陷落了,他该怎么办?我自能对付,可他……”
沈阳默然。他点点头,两人都没有再作争论。
停了几秒,他望望快爬到中天的月亮。“我该走了。”他说。
“等等。”北平从墙角的挎包里掏出一瓶白干,疾步过去,递给沈阳,“拿好。你为了看看我冒这么大的险,临时没东西送,只好用这个凑合了。到冬天,用来暖暖身子也好。”
沈阳失笑:“你跟我客套,真是莫名其妙!不过谢谢了,反正你今天神志不清,过个把月,弟兄们传着这瓶酒的时候,照样会感激你的。好吧……再见!”
“再见!既然要趁着明早打仗时溜回去,小心子弹!”
第二天上午,日军按预定计划对北平发动总攻。在数十架飞机掩护下,敌人向驻守在西郊的南苑、北苑、西苑的中国军队进行全面攻击。
沈阳钻出北城墙,回首遥望,正值烽火震天。看得出来,形势如他们所预计的一样不妙。但他相信,失败未必没有意义,此刻的鲜血不会白流。
北平,是个汉子。
不过,你是否低估了天津?等着看吧,他会依一己的意志,做出最好的抉择。
作者有话要说:
注1:指辽、金、元、清三代。
注2:1937年6月,日本首相采取了关东军参谋长东条英机的主张:鉴于西安事变后,中国抗日民族统一战线日渐形成,应立即扩大侵华战争。
第6章 烟海几重
29军快撑不住了。
装甲车气势汹汹碾断铁路,百余大炮齐声喷火摇撼城墙,日军飞机在上空俯冲而下盘旋投弹。年轻的战士们呐喊着冲向前沿阵地,往往便消失在漫天火光的灿烂之中。
战略上显而易见的劣势,令战术的机动无法伸展。北平城攻防战进行到这份上,所能做的就是孤注一掷地斗勇斗狠。主战场上,落在南苑的炮火尤其凶猛。北平伏在散兵坑里,只见原本绿意盎然的郊野一片浓烟滚滚,杀声四起。29军驻南苑的部队总共才8000多,其中还包括训练中的学生,而今都义无反顾地扎进了这场孤单的保卫战,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将迎来怎样的终结。没有余力精心布置的防线正在一寸寸坍塌,到日暮,也许就要划上句号了吧。
北平浑身麻木,只剩下几个机械的动作:射击,躲子弹,调整姿势,再射击……他才不管手里的老式机枪会不会提前报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