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似乎想往前走一步,没有成功,摇晃了一下,靠在栅栏上,查克这才意识到他实际上已经醉得不轻了。美国人伸出手,打算扶住路易,少尉摇摇头,躲开了。
“威廉不在之后,我做过一件疯狂的事,我自己一个缠着六架斯图卡,几乎追到诺曼底海岸,差点回不来。”他揉了揉喉咙,像是想解开一条看不见的绳索,“但我还是活着。“
查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不敢问威廉是谁,只好沉默不语。
“像你这样的新兵我见得太多了。”路易接着说,看着墓碑而不是查克,“你们早上来,中午就死在海峡里,每个都一样。而我还在这里,看着。”
“也许我们该回去了,长官。”
路易的目光终于落到他身上,好像这才第一次见到查克:“你也不会例外,辛克莱。”
查克张嘴想说些什么,放弃了,试探着靠近路易,轻轻抓住他的手肘:“我们该回去了。”
对方并没有反对,一言不发地跟在查克后面,向远处亮着灯光的基地走去。深冬的郊野一片寂静,连风也没有,空气湿冷滞重。唯一的声音是皮鞋踏在坚硬土路上的细微声响。月亮冷漠地俯视着停机坪,像只布满黑色毛细血管的独眼。他们路过了雷达站,查克含糊地说了晚安,向自己的宿舍走去。
“辛克莱中士。”
路易的声音很轻,查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转过身,看着路易。
“我必须向你道歉。”路易站直了些,查克能感觉到他在一块砖接一块砖地重建礼节的高墙,急切地躲到后面,“我不该说那些话的,希望你能原谅。”
“没什么需要道歉的,长官。”
路易清了清喉咙:“明天下午见,不要迟到。”
“我从不迟到,长官。”
路易点点头,走开了。查克摸黑回到宿舍,轻手轻脚地关上门。房间里没有暖气,里面和外面一样冷。利奥一动不动地睡在一堆毯子下面,乔迪还没回来。查克第一次意识到机枪手有可能回不来,惊讶于自己此前为什么从没思考过这种可能性。他把自己缠在毯子里,毫无睡意地盯着天花板,思绪短暂地掠过珍珠港,随后转向月光下的墓地。他看见路易在成群结队的幽灵之中徘徊,鲜血浸透制服,把深蓝色的布料变成黑色,顺着手指往下滴。查克想帮他止血,却怎么也找不到伤口,不知道怎样才能抚平这显而易见的痛苦。
查克惊醒的时候冷汗浸湿了枕头,窗帘边缘漏出灰暗的晨光。远处传来战斗机的引擎噪声,当天的第一次常规巡逻任务已经开始了。查克坐起来,揉了揉太阳穴。乔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横躺在对面的床上,打着鼾,风镜还挂在脖子上。
查克捞起地上的外套,披上,走到窗边,掀起布帘一角。这是个阴天,云层泛出灰尘和肮脏棉花的颜色。地勤正在缓慢地把一架布满弹孔的布伦海姆轰炸机拖离跑道,就像一群工蚁挣扎着搬动被猎枪打落的麻雀。查克推开窗,潮湿的冷风涌了进来,带着冻土的气味。外面下着小雨,细碎黏稠,是那种会下一整天的类型。
第6章
三月一到,就像闹钟准时响起一样,米尔斯顿上尉把查克的名字写进了轮班表,意味着这位空军中士现在每隔两天就要执行巡逻任务,六点起来,七点前起飞,巡视东南海岸。查克没有自己的飞机,每次都只能借用路易的“翅膀”,编号dwrx,一架保养良好的ii型喷火战斗机。后视镜上挂着一小片金属,查克不知道那是什么,当然也不打算问。他和路易之间的交流目前仅限于“早上好”和“再见”。谁都没有再提起满月夜的墓地。自那天之后少尉对他十分客气,也许有点过于客气了,把毫无必要的礼节拖过来,像铁蒺藜一样布置在两人之间,不让查克再有往前一步的机会。
巡逻任务大部分都风平浪静,可以总结为行动记录表上一句潦草的“无事发生”。假如偶然遇上德国侦察机,表格上的内容就会变成“遇敌方侦察机,无事发生”或者“追逐侦察机,敌方迅速离开”,取决于当天的心情和侦察机的飞行高度。
皇家空军原本还负责护送运输船队,但德国人在1940年夏天落败之后就放弃了空中袭击,转而用u型潜艇袭击盟军舰船,护航任务自然转移到皇家海军肩上。这对“鱼头”们(*01)来说是灾难性的,潜艇不仅击沉了从美国和加拿大驶来的货船,还把大量的驱逐舰送进了维修厂。海军和不停地要求空军“做点什么”,破坏纳粹建在诺曼底和布列塔尼的船坞。一个阴暗的星期二早上,查克被路易带进军情室的时候,呈现在他面前的就是一幅放大了的航拍照片,法国西北海岸的港口都用小小的蓝色旗子标了出来。米尔斯顿上尉双手撑着桌子,琢磨着那些蓝色标记,听见开门声就抬起头来,冲查克露出微笑,像只慈爱的獾。
“一切都还好吗,辛克莱中士”
“是的,长官。”
“昨天我们有六艘船被潜艇送进海底了,两艘运煤船,四艘货船,其中三艘还是从美国来的,这可不能继续下去了。”
查克不知道为什么上尉要告诉他这件事,他瞥了路易一眼,少尉专心致志地看着照片,仿佛军情室里的其他人并不存在。“当然不能,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