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秀也长大了,从那个五官都还不明朗的粉嫩肉球,出落成水仙花一般的女孩子,依旧是乌溜溜的眼珠,白莹莹的皮肤,依旧是一有机会就往解家跑,她一来,黑眼镜就要回避。等她走了,黑眼镜才溜达回来,涎着脸跟解语花开玩笑,看霍家小姐这个势头,你们解家开枝散叶不是梦想啊。解语花瞥他一眼,秀秀是个好姑娘,要是你敢动一点歪脑筋,我找人打死你。
黑眼镜连忙赔笑,花儿爷放心,瞎子就算有颗蛤蟆心,也不想吃那块天鹅肉。
新中国翻天覆地的这几年,解家却过着波澜不惊的日子。本来么,无论是唱戏还是下斗,都是跟老祖宗几千年的遗物打交道,外面的白菜从三分钱涨到一块钱,跟他们关系不大。黑眼镜回想一下,也下过几个不大不小的斗,遇到一些不大不小的危险,具体的都记不大清了。悠闲的日子过久了,就会忘记自己是谁。他像往常一样躺在屋顶,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脸上挂着意义不明的笑容。
自己到现在为止的生命,仿佛是一分为二,从遇到解语花的那天起作为分界线。就像把吃腐肉的秃鹫关在笼子里,时间久了,他也会变成一只追逐花香的小蜜蜂,再也回不到天空一样广阔的世界去。
“先生!——先生!——”
正胡思乱想间,下面有人叫自己。黑眼镜懒洋洋趴到屋檐上,就看见解家的拿信的活计在下面冲自己招手,“先生,有人寄信给你!”
黑眼镜一怔。
收到信,简直比大白天遇粽子还叫人惊悚。他自问一无亲朋、二无好友、孑然一身、了无牵挂,怎么可能会有人写信给他??
于是他从屋檐上翻下来,顺手拿了那伙计手里的信看,收件人——黑瞎子。
会这么叫自己的,必然是道上的人。黑眼镜无名无姓,谈生意的才会叫他的绰号:黑瞎子。
顺便说,解语花一般是把这名字砍了脑袋,直接叫后面两个字。
黑眼镜把信封撕开,拿出来扫了一遍,那信纸上满是鬼画符一样的图案,一眼看上去简直头疼。黑眼镜看着看着,脸上先是掠过小小惊愕,随后又很诡异地笑起来,末了把信往口袋里一揣,抬眼看那伙计满脸渴求的求知欲眼巴巴望着自己。
他问:“你们东家看过没?”
那伙计着急表功:“没呢,我看是写着给先生的,就直接给您拿过来了。”
黑眼镜笑着点点头:“做得对,回头我给你表一功。”
那伙计小心翼翼地问:“先生,这写得什么啊?都他妈什么鸟语啊?”
黑眼镜笑道:“好奇心别太强,没你什么事,我找你们东家谈谈去。”
解语花正在院子里练功,腿压在树上脑袋靠在膝盖上,初夏的天气,白皙的脸上挂着几颗汗珠。黑眼镜走过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解语花头也不抬:“有话快说。”
黑眼镜这才笑道:“花儿爷,我要出趟远门。”
“去哪儿?”
“不能说。”
“……那就走吧。”
黑眼镜抱歉地笑道:“是真不能说。花儿爷,我就是来跟你道别。”
“……哦。”
“这次可能会出去蛮久。”
“嗯。”
“枪和其他东西,我想借用一些。”
“嗯。”
“那我走了。”
“嗯。”
黑眼镜走出几步,又退回来道:“还有,我不在的时候,就尽量别下斗了。你们解家家大业大,也不差这两桩生意。”
解语花把腿放下来,转过身冲他皱眉头:“你有完没完?你是当家的还是我是当家的?拜托你要滚就滚快点成不??”
黑眼镜笑道:“是是是,当家的说的对。”不知为何,他这一贯欠抽的笑容,此刻在解语花看来却有些酸楚。
黑眼镜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面,解语花拿了件衣服给自己披上。
你本来就是只野生秃鹫,又不拉在我手上的风筝线,想飞的时候,我怎么拉得回来。
张口闭口的五千万卖身契,其实到头来,解语花没有兑现过一分钱,黑眼镜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他们唯一给予彼此的,只有数年前夜里一场错乱的欢愉……哦,还有那张被保险公司当作天方夜谭退回来的、上面写着“投保人:爱新觉罗.溥仪;受益人:解雨臣”的保单,现在正静静地躺在解语花书房的抽屉里。
第二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