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没有看到树荫下稀疏早凋的绿叶飘起,在空中打了一个旋,又落定于地。
因为他已倒在了地上。
泥地上两道轻轻的车辙印悠悠而前。
“原来这醉遍苗疆的风月无边既是酒,也可以是毒啊。”
坐在交趾王殿左席的人自斟一杯酒,咂摸片刻,将杯沿旋在指尖打转,似无意,仰头瞟了瞟王座旁侍立的少女。
“夜族虽灭,美酒尚存,倒是不幸之万幸。”
他喝得很陶醉。原本该在殿中陶醉之人反难陶醉了。
王座上的交趾国王这时终于开了口:
“物皆两面。正如不久之前我当你是个智者,而现在看来却是个愚人。”
这个突如其来的饮者确实不像个聪明人。
在他揭下平庸的人皮面具后,藏着的分明是一张贵气非凡的脸孔,可这又反衬得他身上那些破衣烂衫境遇更为尴尬。他是酒中仙子,可额上已冷汗岑岑。他看起来从容,可事实已毫无退路。
哪有聪明人会让自己毫无退路呢。
王座上的人虽无惧怕,却有几分疑惑。
“你现在多数筋脉已废,能动弹也就这双手了,我倒真是佩服,你坐在这躺椅上,还能用mí_yào将门口那些个守卫迷晕。可外邦正因为你的失败遭老苗王围困,全军在战场上随时可能覆没。当初你派令狐千里来和我们大夸海口,说什么多年运筹,必胜之战。可现在呢?交趾面对的是亡国灭种之灾!我们还没算账,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倘若你孤身来此只是品酒而无退敌之策——你要是我,对于这种废人,是杀,还是不杀,啊?”国王也抿了一口酒,忽玩味起他的名字,“北竞王?”
前方噩耗不断,千雪孤鸣这张牌也是时候该由大牢押送至战场了。战事分明迫在眉睫,可国王的焦躁却在看到眼前这位狼狈的罪魁祸首时消散了不少。
——数日前,他还不足与苗疆首智北竞王一晤,如今,这个人的命却像一颗小小的弹丸被他拿捏在手。这种满足感,又不由地让他找回几分陶醉。
“得杀,”竞日又饮下一杯,“毫无利益可言之人,唯一的价值不就是杀掉泄愤吗?”
“你人之将死,想得还挺明白。谅在我也是野心不足才会为你所动的份上,”交趾王对旁边侍立的少女使了个眼色,“榕烨,去,给竞王爷捎一壶更香更醇的风月无边来——你看,怎么样?”
“醉生梦死,不错的结局,”竞日看着那少女领命而出,忽然话锋一转,“不过我可能没这么幸运。”
“哦?你的意思是说除了用来泄愤,你还有别的价值?”
“你似乎忘了一件事,”这一句话好像说在琴弦上,是回拢的,从远方瞬间滑向近处,铮然落在耳边。可国王还未及听完后面的句子,只觉一双手已将他鲸吸而来,“比起利诱,威逼其实更为简单。”
——又沿着小腹洞穿而去。
“——!”
瞬间的惊惧与痛苦,足以阻塞住国王所有的听觉与思考,他只顾推拒着那只出奇有力的手掌,想将对方抵在腹部要穴的扳指小刀拔出来。
“……你的武功根本就、就没有废!”
竞日对他的话置之不理,自顾自接着方才说下去。
“可我既可以给你威逼,也可以给你利诱。”
言罢一掌将国王稳稳推回大殿正中的宝座,又将小刀收回扳指,他一刻间站起又坐回原处,主动。国王亦如是,被动。
除却交趾国王腹部那道伤口渗出点点猩红外,方才那刻似乎什么也未发生。
“比起以狼主为底牌威逼苗王,不如换一个可以给你们带来利益的合作对象。”
“你、你要做什么——快来人!”
“中原。”竞日道,“史艳文在苗疆不知所踪,也许……”
说到这,又骤然停下,冷眼觑着面前惊慌失态之人——只知恐惧,根本没有在听。
竞日眼睛忽一沉,话还未说完,就起身沿着大殿长阶未还头地走了。
“报!”
该来通风报信的人总是恰到好处地在最无用的时候才出现。
“禀告王上,大事不好,劫狱者开凿巷道将千雪孤鸣劫走了!”
“什么!为什么不及时告知?”
“我们正要禀报,外面却有人干扰,围住王宫,还劫持了酒窖的榕烨姑娘!”
“声东击西,中计,”国王捂住伤口,惊魂甫定,勉声叹道,“没想到北竞王府竟然还有人马……”
“不是北竞王府,领头的是个少年,我们本以为是胡闹,可他那一把短刀根本叫人招架不住,据说他是——”
轻快的脚步由石阶上踢沓几步而来,年轻的声音故意做旧几分懒调。
“是铁军卫新任兵长风逍遥,听说你们这里有好酒,我呢,就来咯。”
春寒早倒,美了花树,伤了禾苗。
千雪孤鸣被人从巷道里拔出来的时候,只觉探出地面的手先是摸到一层薄雪,后出的身随即裹上一层浸湿的淤泥。
这夜,下春雪了。
可他此时却欣赏不来梢头万树梨花,也没法心系田家冻害。他近日在牢中竭力以内力逼毒,故要无时不刻地提防巡守发现。这就闹得此时非但余毒未清,还捎带上筋疲力竭、脑子混沌,走起路来,脚下的步子都是绵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