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心扉
阮玉最近忙得很,几宿都没合过眼了。晋城就在皇城边儿上,最近不知怎的忽然涌进来一大批复辟派。
他们也不往省城去,直直地就朝着晋城来,纷纷找地方住下,挤得晋城里的客栈都快客满了。
更别提他们那不合时宜的官老爷做派,叫晋城人看了好一回热闹——二十岁以下的少年郎还没见过这种场景哩!三四十岁的汉子们瞧了也怪不得劲儿的:这群讨人厌的官老爷怎么又跑到晋城来了?
当年新政府成立了之后,这帮人就跟丧家之犬似的,灰溜溜地让人家赶出了皇城,却又不肯离开太远,就在皇城边上的小县城里住下了,仍然作威作福欺男霸女,把皇城边上搞得乌烟瘴气的。
晋城还算好的,百姓实在忍不下去了,求到胡四爷那儿去。四爷出面,好说歹说的是把这伙子人给请出了晋城。
为着这份恩情,晋城人也老惦念着四爷。
至于胡季呢,也不知道他被关在阮家内宅,又是从哪得到的消息。反正这一日,阮玉刚送走一个上门想要“拜访四爷”的遗老,便杀气腾腾地冲向了胡季待的院子。
“胡季!你倒是给我说说罢!”一进门,阮玉也不去瞧一旁被阮玉捉弄惨了的副官,厉声喝道。
“说些什么?”胡季慢悠悠地放下茶碗——那里头装的是晋城最好喝的凉茶。本来阮家厨娘也能做,可胡季却偏要支使副官跑了大半个晋城替他买回来。
也是,就这样被关着,谁能没气呢?既然整不了阮玉,就折腾折腾他的副官吧。
现下正是三伏天气,早已过了日头最毒的时辰,他就在花架底下坐着乘凉,好不惬意。
反观阮玉,即使是穿着夏装,军服依旧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的,更别提他还黑着脸,满身火气。
“你怎么还同那班子烂泥搅和在一起!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知道什么?”胡四打断他的话。他含笑看了阮玉一眼,慢条斯理的话,却像一刀刀深深浅浅地下去,直教人千疮百孔:“十五年前,十五年后,你们不都是心知肚明的吗?——我胡家,到底同皇帝是什么关系,同那班子烂泥是什么关系?”
“你们两个,不也就是为此而来吗?”
他一字一顿地说着,缓慢而有力。
“我……”
“你也不必再说,”没等阮玉说话,胡季就又开口了,带点惨淡的笑意,“我也不想做出怨妇的样子。你只放心好了,他们此次来,不过是想打打秋风,好去参加阅兵罢了。”
“总之,阮大将军,无论是皇帝还是那些人,我都已经和他们没有关系了。”
撂下这句话,胡季便抬脚步入屋内。
阮玉死死地盯着胡季消瘦,却又异常挺直的背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来,本是要胡季同那些拥护皇帝的遗老们划清界限的——元帅已经下了文件,这次阅兵就要把他们一网打尽,永绝后患。胡季要再与他们牵扯不清,恐怕也会摊上大麻烦。
他想对胡季说:现在已经没有皇帝了,你胡季已经不必再背负着那份东西了,元帅那里我也会去活动的,一定让元帅放弃你们胡家手里的东西。
他还想说:那个人已经死了,现在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任何阻碍了。即使你再看不惯我,也只能接受我了。我不会让你走的,但我一定会好好对你的,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人。
这些话并不好听,甚至可以说得上十分幼稚可笑,可他还是满怀希望地在心里模拟了无数次。见到胡季悠闲地坐在绿荫下喝茶,那些话就在他舌尖打转,迫不及待地想替他表白心意。
可胡季的话,一瞬间又把他打回原形。
胡季还没放下。
即使这个人表现得风轻云淡,游戏人间,他的内心深处却从未真正放下过。
——他仍然活在过去。
那么胡季究竟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
如果他知道我的心意,那他又为什么要……
可他毕竟还是拒绝了我。
阮玉几乎是苦涩地想着。
他缓缓松开攥得死紧的手。强烈的日光为他打下浓烈的阴影,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在原地站了很久,没有作声。最后他倏而转身,大步走出院子。
他不知道,胡季同样在昏暗的屋子里站了很久。
我在做什么?
胡季问他自己。
有什么好犹豫的?我并不曾欠过他俩什么,现在要走,也是被他逼走的——在晋城我已经待不下去了,他来这里,就是元帅的意思。
很明显,那元帅既然要不到我手里的东西,那我也就没有必要再霸着这好山好水了。
我是也该走了。
离开这索然无味、甚至是一团糟的地方,去一个更广阔的地方过活。
大清已经灭了,皇室早就成了扶不上墙的烂泥,可我也替他们守好了东西,可以称得上是“尽忠职守”了。
于情于理,别人都没有什么好指责我的。
我已经做得足够了。
除了胡家,我身上并没有旁的什么负担了。
我是……自由的了。
自由?
他仔细咀嚼着这个词,把两个音节从喉口滚到舌尖,牙齿反复地碾着这两个字。
是轻飘飘的,无所依靠,却也无所负担的感觉。
港城那边早已经准备得妥当了,家里的老人们多半留在了这边,可他们的儿子孙子却都愿意继续跟着他,来到全然陌生的地方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