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我想问你讨一杯水喝
我在及笄前的那一天逃离了皇宫,和我的皇兄。从小我便知道,我们与他们不一样,他们很客气,非常客气,但是很冷漠。他们不喜欢我们。
远在我知道什么是喜欢之前,我便已经算出我和他无缘。他是我唯一亲近的人,甚至是唯一见过的。我们相伴着长大的,我们清楚地明白对方的每个喜好,每个弱点。
梨花开的时候,他在底下练剑,我在树下用算卦拨着箜篌。深深深深的院落,银月挂重檐。
他们叫我们武帝一脉。
最后的龙脉帝血。
曾经我以为那样的日子永远也不会结束,檐角下的铃风,三尺剑光,笙笳箜篌。
但是没有什么可以不改变,没有什么可以永恒,如果你不想的话。
我想,他不想。
我的兄长是个有野心的人,他们都说,他真正传承了曾祖父的灵魂。他们说那个在月夜舞剑的翩翩公子,眼底里忧郁而清静的人不是他,那个暴烈如热风的才是他。
那一夜,禁军校尉,败;金吾校尉,败;殿前都指挥使,败;虎贲中郎将,败;他一路杀到王座前。我抱着箜篌站在满地枯血上,他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有个声音问我真的希望他登上王座么?
我说不,我希望那些日子永远都不要结束,即使是幽囚着的天聋地哑。
而在我犹豫着回答的时候,那术士发动了龙血结印。
我拼死把他带出了皇宫,却没能救出他的那条手臂。他很恨我,他觉得我毁了他的一切。
他开始走上自毁的道路,以为自己在补救。他四处行诈,欺骗,用谎言让别人跟随在他的马后,去争夺他的王位。而我被他送给了一个远方的城主,用来交换他急需的钱财。
我终于明白在男人的世界里,你不是那么重要,有些人就是如此。他们甚至还不懂什么是重要。可偏偏就是有许多人,喜欢他们的天真,直率,与偏执。他们喜欢他腾不出手来握我的手,这样他只能握着剑。
我嫁给了黄金王。
他亲手为我们俩下了刻骨铭心。
刻骨,铭心。
我不能再离开那个高大的男人,我甚至不认识他,可是离开他我会疼得想死。那些最初的日子里我们野兽一样地交媾,我知道有哪里不对,可是没有人能告诉我。我低着头便没有人看得到我的眼泪。
他们说我是武德年间最强的秘道家,这是个谎言,因为穷我一生,我为我与他占卦,都是无缘。
这个年号本身便是谎言。曾祖父去世,他的弟弟坐上皇座的那一刻,这世上的武帝一系,便都代表着愚蠢和失败。哪里有什么德行可言。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我逃过很多次,那很疼,很难。
第三次的时候我跑死了四匹马,整整七天七夜,我回到了西疆,我想见他。但是他转手把我送了回去。
我在一个谣远的世界,陪伴一个我并不熟识的男人,因为虚假的爱情。
我听说他失败了,这在很多年前便写在了星盘上,无人能改变。远行的商人说他吃了败仗,带着残存的千余人马逃上了昆仑,修筑了兵城。他退无可退,隐姓埋名。
他为了他的姓氏而战,到最后却抛弃了那个大写的姬字。
而我原本只为了我们的姓氏而隐忍。
我开始成夜成夜地泡在城中,寻找解开刻骨铭心的办法。我想要回去见他最后一面。不能想他我很疼,可是我一想到他,便刻骨铭心得疼。
那个男人的名字刻在我的骨骼上,我的名字写在他的心上。没有什么能解开这种忠诚到绝望的所谓爱情,除了死亡。
我不能死,我有心愿未了。
那么你死吧。
我布下了所有的局,骗了他,毁了自己的身体,抠出铭文的骨骼,陷入沉睡。
他将原金打造成了黄金钵,放在我骇人的手上。
你好好睡吧,我在这儿,我在这儿……
不,你不会在那儿,用来修复我身体的命数,第一个就是你的。
……
我成功了。可是什么都已经不在了。黄金城不在了,我的皇兄不在了,他散成了一抔黄土。那个人说,在下谢源。
那个人说,武德年间,那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他说话的时候会让我想到兄长,一个更好的他。他是他的曾孙,他们的眉目里都是不拘天下,何惧长安的神采飞扬。这种人不会属于谁,他们或许看不穿,或许太清醒。他们想走的时候快得像风,而没有人可以拦得住风。
但是我看到他的时候却没有那么伤心。
我想起兄长的时候也不那么伤心。他似乎是我从前的所有,但是现在我已经模糊了他的脸。一百年对一个人来说可能的确太久了些。但是似乎哪里出了差池……
在很久以前我失去了为其他人而伤心的权力与禀赋。
可是为什么,在很多年以后,在解开刻骨铭心以后,我想到一直以来想摆脱的你,还没有好好看过的你,还是会心疼得一如当年,刻骨铭心。
原本不该是这样的,不是么,我是大赢家,虽然时间上有些许偏差,可是我的确是赢了。我解开,你死。
好想回到过去啊……
你不知道的是,你坐在棺前默默饮酒,其实我看得到,我坐在棺上,就这样看了你一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