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时不刻不在想,什么时候你才会消失,我才会回到真实。
但是我回到真实的时候,却下着雪。黄金城里从来不会下雪,我已经忘了寒冷。
刻骨的寒冷……
……
“他答应了。”谢源撩开帘障钻了进来,带来一层裹挟着风雪的寒气。他把斗篷脱下挂在门边,又从里头取出了一个锡制酒壶和一包包吃食。“龙夜吟答应不会为难你。”
他席地坐下,推开了姬如若面前的算卦一一布食,又为她满上一小盅白酒,“尝尝,这手抓肉是山里的野獐子做的。”
他说话的样子,就像是他曾经走了很久,然后他回来了。
姬如若将长发勾到而后,斜靠在了羊皮靠手上,没有动筷的意图。她的脸色在铜兽袅袅的香烟中若隐若现,一如那只斑斓的蓝色蝴蝶:“你答应了他什么条件?”
谢源抬头笑了笑,“也许一百年前你很重要,可是现在他大概并不觉得你有用,让他放你不是什么难事。”
他慢慢地把筷子摆在她面前,“他要你为她算一卦。”
姬如若跪起身,敛了大袖执箸,宫装在羊皮毡子上无声地滑动,谢源看到了那一角的绮靡。整个帐子都是白的,鄙陋的,但是她从烟雾中淡淡地走出,便像是吸纳了万般诸彩。
姬如若掩袖喝了一小口酒:“谦。”
“你都不动卦?”
“龙家的后人只让我算卦,”姬如若摇摇头,“解卦并不是我的事。那么哪一卦其实都无所谓。”
谢源侧耳听着外面越发大的风雪,面前的火塘里炭火阴燃,让他有种不真实的错觉。“所以你给他最好的一卦?谦卦是六十四卦里唯一没有不吉卦辞的……是他与你有什么渊源么?”
“龙家的先祖原是祖父的亲随,所以终文帝一朝郁郁不得志,戍边西凉。若不是后来将我们兄妹的行踪透露给了那些朝堂上的亲戚,大概再也不能东山再起吧。”姬如若将酒杯放到瓷海里漓了漓,“那么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
“今天就走?”谢源有些讶异,“他不会改主意,你尽管放心。”
姬如若笑了笑,将酒杯轻轻扣在了桌上。
谢源没有看她,只是看着火塘。火塘里哔啵一声,红色的流火映在她长而柔顺的黑发上。
“你的伤不打紧么?”
“我是太阳系的术士,这点小伤对我来说还不算什么。”
谢源叹了口气:“等等,我送你出门。这么大的雪,你都要找不见北了。”说罢,掀帘而出。姬如若坐在帐中,掏出怀里的银篦子,一下一下,顺着她长而柔顺的黑发。宫装的大袖层层叠叠落在她屈起的手肘,露出玉臂纵横。
她将长发一撩,盘作一个寻常的术士髻。
帘外传来马嘶声。姬如若收回银篦,看了看那件挂在帘边的大氅,大氅上覆着雪沫子。
“我们……”谢源修长的手勾着帘障,站在门帘处忘了放下。
姬如若收回目光,站了起来,“这是游风原上透骨马啊……你偷了龙夜吟的马王,他不会怪罪你么?”
谢源没有回答。
谢源看到姬如若的时候,她依旧很漂亮,可是她已经老了。她的眼里有岁月留下的斑斑驳驳,像一堵很厚的、爬满青苔的墙。她坐在那堵墙的后面,带着百多年前的芍药香。
但是那一眼、她看着那件大氅的那一眼,谢源看到时间倒退,墙轰然而塌。他听到帝都深深深深的宫殿里,钟鼓磬乐到不了的檐下,风铃向晚。石渠流水飘着胭脂,落满薄薄的金粉。
那是十六岁的姬如若。
有谁可以比得上呢?
十六岁的含章帝姬,在梨花飘满头的树下,用算卦弹拨着箜篌。
如果可以有如果的话,他想要一个资格,隔着绣满山水屏风,向她讨一碗水喝。
“……你去哪儿?”
“我去天的尽头。”
“为什么?”
“天的尽头海水倒流。”女人拢袖走到他身边,迎着风雪的眼里难得温柔,“一切倒流。”
七十四、情到深处情转淡
“没有人可以回到过去。”谢源看她的眼神有些怜悯。
“我知道,可是我总要找一件事情来做。”她淡淡地笑起来,“其实你还爱他吧。”
“嗯?”
“那个人,刻骨铭心的人。你上次离开的时候,怅然若失。”她抬手,触动黄金面具上停歇着的蝴蝶,蝴蝶幽幽煽动翅膀。谢源听到她低喃,如果早些明白过来就好了。
“其实我不是。”谢源摇摇头,勒紧了马缰,“我不是……”
“不明白么?这样也好,总比自以为清楚好。”
“有爱情才能幸福么?我不觉得。没有人可以得到完满的幸福,但……”
女人从马背上低下头来,半张脸埋在大氅的毛领里,眼眸里狂花落叶后的哀凉与从容。“但凡爱情都是一场豪赌,我赌输了,我要付出代价。”
谢源摇摇头,她的眼让他难过,她的答案也让他难过。他从斗篷里取出一张箜篌,“我在你眼里可能很像曾祖,但是我……”
“那不是一件好事,你看起来比我兄长还要糟糕。”女人除下了皮手套,用纤细的手指划上箜篌,箜篌的表面纹着朱鸟,有经年摩挲养就的宝光。“真是一张好琴啊,在军营里你还能买到,真不容易。”